正院中，氿雅端着药，小心地走进来。</p>
黄梨木雕刻床榻上，床幔披散，庄宜穗脸色稍白地倚在床头，面无表情地接过氿雅递上来的药碗。</p>
她刚欲仰头喝，余光就瞥见氿雅眸中的不忍，她动作一顿。</p>
氿雅终究没忍住，出声：</p>
“王妃，夫人说这药极伤身子，您真的还要喝吗？”</p>
庄宜穗没回答，只是将那药一饮而尽。</p>
娘亲之所以会交代那一句，不过是因不知她的身体状况罢了。</p>
庄宜穗嘴角扯出一抹自嘲。</p>
就她如今这身子，还怕什么伤身子？</p>
氿雅接过空荡荡的药碗，鼻尖稍酸，忽地为她家主子生出不忿和委屈来。</p>
她家主子天生娇女，凭甚要受这番苦？</p>
氿雅擦了把眼泪，低声说：</p>
“王妃放心，这次绝不会出纰漏的！”</p>
这药是秘方，夫人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的，即使是邱太医也不可能查得出来。</p>
庄宜穗躺回去，抚着额间，稍蹙眉心，她轻声说：</p>
“叫方氏她们动作快些，若办砸了……”</p>
她后面的话没再说，可氿雅却知她的意思，当即点点头：“奴婢省得的。”</p>
氿雅等了会儿，见她没了动静，轻手轻脚地替她掖好锦被，刚准备退下，就听背后传来王妃的声音：</p>
“王爷呢？”</p>
氿雅步子一顿，背着主子，有些不忍地咬了咬唇。</p>
许久，她涩声说：</p>
“王爷，他去、锦和苑了……”</p>
适才刚传来的消息，若不是王妃亲自问了，她根本不会说。</p>
太过伤人了。</p>
自家王妃刚爆出有孕的消息，王爷只待了一会儿，就说前院有事。</p>
可如今不过将将夜色，就传出王爷去了锦和苑的消息。</p>
如何不让人伤心？</p>
氿雅没忍住回头，只看见自家王妃面对着墙壁，锦被轻滑落，露出了半个后背，紧紧绷着，似是僵硬。</p>
过了不知多久，那躺着的人才放松下来。</p>
她轻嗤了句：“爷素来心疼她，如今本妃有孕，他岂能不赶过去安慰？”</p>
自周韫进府后，爷眼中又何尝有过旁人？</p>
氿雅听得见她的话，却看不见庄宜穗的表情，只得看见她紧攥锦被一角的手指轻抖着。</p>
只这一眼，氿雅也尽可知，王妃心中难受。</p>
岂止难受？</p>
庄宜穗面对墙壁，没叫任何人看见她的神情，她紧闭着眸子，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滴落在手背上，莫名地滚烫，似是要灼伤人一般。</p>
王爷不知她的情况，却是知晓她如今有了身孕。</p>
连恐将有嫡子，都留不住王爷，她还能拿什么留住他？</p>
就如庄宜穗猜想那般，傅昀刚回府，就被告知，王妃今日请了太医。</p>
她是正妃，傅昀没有不去看望的道理。</p>
乍听闻她有孕，傅昀脑海中有刹那间是空白的，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晓回过神来时，看见了庄宜穗勉强勾起的嘴角：</p>
“爷，妾身有孕，您、不高兴吗？”</p>
她问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卑微。</p>
傅昀忽然就有些失声。</p>
将要有嫡子，他不高兴吗？</p>
这般天大的喜事，他该高兴的。</p>
所以，他拧起眉，拍了拍庄宜穗的手背，斥了句：</p>
“胡说什么？本王怎会不高兴？”</p>
看着庄宜穗又重新勾起的嘴角，傅昀却别开了眼，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庄宜穗的手，无意识地捻着扳指。</p>
可他骗得了旁人，却如何也骗不了自己。</p>
可他凭甚不高兴？</p>
庄宜穗在一旁和他说着，她如何高兴，如何后怕，若非差些摔倒，觉得不适请了太医，恐一直不知自己怀了身孕。</p>
她说，她甚是期待这个孩子。</p>
可傅昀却逐渐冷静下来，他垂下眼睑，看向庄宜穗的小腹。</p>
那处平平，没有丝毫凸起的痕迹。</p>
那里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甚至可能尚未成形的小家伙。</p>
然而，这一刻，傅昀却清晰地知晓了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p>
……王妃有孕，那、周韫该怎么办？</p>
她腹中胎儿不再是府中唯一，即使占了长子的位置，却依旧不如嫡子尊贵。</p>
她性子娇气，处处不愿比王妃差，乍闻这消息，可受得了？</p>
她将要生产，王妃此时有孕，府中必又要生乱子。</p>
即使明知不该，可傅昀心中却依旧升起一道想法——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p>
傅昀从未有一刻，这般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竟偏心到这种地步。</p>
颇为荒唐。</p>
站在锦和苑前，傅昀垂敛着眼睑，想起在正院时的情景，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脸色有片刻的寡淡漠然。</p>
张崇跟在他身后，不解地偷看了他一眼，迟疑地说：</p>
“主子爷，适才时春姑娘进去了。”</p>
言下之意，如今侧妃应该知晓您来了，您若再不进来，恐侧妃又要闹脾气了。</p>
这句话，顿时叫傅昀回神，他侧头，冷觑了张崇一眼，踱步走了进去。</p>
张崇在他背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p>
傅昀一踏进屋，就恰好见周韫从屏风后出来的情景，纱衣裹身，青丝浸湿，滴着水珠，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低落，落了一室涟漪。</p>
看见他，周韫似惊讶，稍挑了下柳眉：</p>
“王妃有孕，爷不陪着她，来妾身这儿作甚？”</p>
一句话，叫傅昀回神，他喉结自上而下缓缓而动。</p>
被质问得有些苦笑。</p>
又觉得自己自讨苦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