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世杰望月兴叹的同时,在那座被隔绝开的宅院内,季平安与朱寻的对抗还在继续。
“……不可能!”中年道人打扮,五官因恶念累积而略显扭曲的朱寻喉咙滚动,近乎尖叫地吐出这三个字。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头的恐惧。
夜风拂过衣角,以及斗笠下的头发,季平安看着对方的反应,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散去。
强烈的情绪于心海翻腾,但最终被他以莫大的毅力压下,微笑道:
“有什么不可能?你都能重返人间,为何本座不可?”
朱寻蹬蹬倒退,还在不住摇着头,不愿接受这个可能,但又一时寻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怎么证明你是他。”
啧……没想到来了仙侠世界还要面对“证明我是我”这种破问题……季平安用吐槽缓解起伏的情绪,他笑容敛去,神色淡漠,分明站立的位置比对方更低。
可这一刻,双方心态上却调转过来,季平安俯瞰对方,眼底是不屑:
“让我想想,当年你是如何跪地求饶,痛骂四圣教主歹毒,威逼利诱你成为教中‘护法’,声称所杀之人,所为之恶,所犯之罪都乃迫于无奈,恳请我宽恕的?”
“让我想想,你是如何摇尾乞怜,甚至自废一臂,将全身家当拱手奉上的?”
“让我想想,你又是如何掩藏罪证,将那些被你捉来的无辜‘炉鼎’提早掩埋在黑风林内,企图蒙混过关的?”
“让我想想……”
季平安语气平淡,逐一例数对方昔年所犯下的行径。
当年,四圣教能在江湖中称霸,固然有在武道上堪称惊才绝艳的四圣教主的缘故,但也少不了底下聚拢的一群帮手的“功劳”。
尤其乱世,更造就杀孽无数。
为了拔出这些魔道中人,季平安与神皇没少费力气,朱寻也正是在那时被杀。
此刻,听闻眼前的年轻人例数罪证,朱寻脸庞愈发扭曲,脑海中,一些尘封的,不愿面对的久远记忆浮现。
一股强烈的屈辱,愤怒,以及仇恨的情绪化作怒火,烧灼炙烤着他的神经。
“住口!”终于,他近乎歇斯底里吼出这句,眼底惧意给愤怒压下,说道:
“是你又如何?如今不比当年,你如今还有几分本领?这么短的日子,我不信你那所谓星官体系,修为恢复的能比我们快!”
说着,他找到了底气一般:
“我承认你当年厉害,可快过去五百年了!你以为,还能拿捏本护法?若真有这个本事,还能容许我活着?怕是你修为没剩下多少,所以刻意说起这些,想要撼动我的道心……”
朱寻越说,越觉得有理。
眼睛不由亮了起来,头顶的骷髅图腾重新稳固下来。
甚至,生出一股隐隐的期待,倘若眼下自己实力更强,那么岂不是复仇的天赐良机?
让大周国师,也如自己当年那般摇尾乞怜,会是怎样的滋味?
朱寻只是幻想,就浑身激动地颤抖,呼吸急促,有些迫不及待。
若非心理阴影太大,他早已按耐不住出手。
季平安怜悯地看着他,说道:
“何必自欺欺人?这种自我安慰的话,若是你的主子在这里,或还有几分底气,至于你,当年我还是凡人时,你便已是修士,当我神藏时,你还是那个不入流的小修士。”
朱寻被戳到痛处,脸庞涨红,怒不可遏。
手中原本垂下的短刀再一次抬起,朝季平安劈斩过去。
当这柄刀落下的同时,仿佛牵动了半空上的图腾,骷髅开始扭曲,坍缩,亦或者被这柄刀“吸”了进来。
与此同时,刀刃蒙上红黑的辉芒。
嗤嗤声里,风声被切碎了,一股锋锐的气息仿佛要切开一切。
季平安叹了口气,他本想继续套取更多的信息,但不知对方是恶念入脑,以至于鲁莽,还是足够谨慎,看样子……
“只能杀了问灵了。”
说话间,他收起了戒尺,空出了一根手指,轻轻朝前方戳去。
他的动作很轻柔,很慢,不带烟火气,可举手投足间,却有难以形容的韵味。
乌云后,星月轮转,最终在他指尖绽放出一缕星光。
继而,那星光拉长成了线,便成了足以洞穿一切武器。
这不是星官的典型术法,同样算是一门“绝学”,独属于“太阴”途径的绝学。
“星束。”
下一秒,昏暗的院中突然亮了一瞬,也只是一瞬,如同闪电划破夜色,继而消失无踪。
季平安指尖的星光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仔细去观察,才会发现在他手指的方向上,空气中残留着一道格外漆黑的“焦痕”,正缓缓蠕动愈合。
朱寻举刀站在不远处,还维持着进攻的姿态,额头上却已多出了一枚血洞。
“噗。”
一股沸腾的血窜出,形成一条朝下弯曲的细柱,他的眼孔灰暗下去,脸上犹自残留着惊恐与茫然。
似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旧不明白为何季平安的修为,“恢复”的如此之快。
而失去了他的操控,他手中的刀也震颤起来,好似要崩裂开,季平安闪身上前,及时夺过,将其丢入道经。
此时,被突然强行拉回道经内的姜姜正坐在摆放了藏书的竹楼上,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撑着屋顶,双脚垂在楼顶边缘晃啊晃。
抬头,就看到天穹中一柄刀爆炸开来。
姜姜:??
……
随着短刀消失在现实世界,季平安清楚地察觉到宅院周遭,一股无形的屏障破碎开。
紊乱的天地灵素朝四周扩散,凡人对此不会有所察觉,但在修行者“眼中”,无比清晰。
不敢耽搁,季平安垂眸望向地上的尸体,眼眸转为灰黑,右手虚抓。
可令他意外的是,朱寻的尸体上却并无灵魂生出。
“怎么回事?”
季平安心头一沉,他本想杀人问灵,但显然结果并不遂他的意。
“没有灵魂?不可能……还是说,他的神魂被什么力量封禁起来了?”季平安心念一动,蹲下在他的尸首上翻找起来。
很快的,找出了包括钱袋在内的一些杂物,不知道是不是“重生”归来的太突然,缺乏准备。
这名四圣教堂主,前护法极为贫穷,除了那柄刀外,半点法器都没。
倒是当季平安摸到其胸口位置,翻出一块奇怪的东西。
不规则棱形,青灰色为底,其上隐约烙印着细密繁杂的暗金纹路,材质有金属质感,却不似已知的任何铁、铜等物。
“咦?”
当季平安将其持握于掌心,他惊讶发现,自己体内的灵素异常活跃,凭借“星官”途径的优势,他立即意识到,这块碎片中蕴含着强烈的“星光。”
难道……
这个刹那,季平安脑海中浮现出当日“群星归位”时,那场奇异的流星雨。
“地上的物件,除非刻意锻造,或极罕见的天材地宝,否则不该有这样浓郁的星辰力量,而且……它并不是藏在衣袋内,而是贴着朱寻的胸膛皮肤,与其说是藏在身上,更像是……从体内,析出?”
季平安心中千头万绪,攥着碎片,只觉自己触及了某种真相:
“朱寻本该是已经死去的人,却以某种方式,以新的身份‘重生’,回归凡尘。”
“而其‘重生’的时间点,从行为反推,很可能便是那场流星雨后。”
“其死后,身上多出了一枚蕴含星光力量的碎片,其神魂则消失不见……难道,是被碎片吸入其中?亦或者,更大胆些的猜测,这碎片就是‘陨石’留下的残骸,它的神魂本就附着于其上,这个中年人的身体,只是外在的载体。”
“而从我之前的试探上,可以判断,他只是对我的到来吃惊,但对于我的‘回归’并不惊讶,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与他一样,同样是‘死而复生’之人……”
“恩,这个判断并没错,但我与他‘重生’的方式显然不一样……”
“所以,那一晚,坠落九州的每一颗星辰,是否都附着了一个死去之人的灵魂?并帮助其重生?但流星的数量虽多,却也还是有限的,所以到底有哪些人重生了?背后的规律是什么?星空中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季平安头脑欲裂,无数念头起伏。
对于这个可能,他并非全无猜测——那一晚,他目睹桃树下雕像碎裂,便生出类似的猜想。
却因为太过荒诞,而不敢确信。
直到方才,朱寻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才让猜测成为了真实。
“所以……我的老朋友和敌人们,你们有多少已经归来?又在以怎样的身份,生活在九州的哪里?”
“还有……她们……有没有……”
季平安站在原地,仰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星空,突然感觉自己无比渺小。
与此同时,他胸腔内,那一颗并不年轻的心脏,却开始“砰砰”狂跳,热烈的,激动地狂跳……
他以为,自己活了这么久,早已不再会热血,可这一刻,季平安却难以遏制心跳。
作为一个孤独走过无数春秋的老怪物,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孤单,可想到那些老朋友也许已经归来,他仍生出强烈的寻找他们和她们的冲动。
“你……怎么了?”
直到姜姜强硬地从道经中钻出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季平安才恍然回神。
看到了被炸的灰头土脸,眼神幽幽的器灵小姐。
“没什么。”
“你在笑。”姜姜认真指出。
季平安愣了下,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知不觉扬起的嘴角,笑道: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姜姜没能接梗,一卡一卡地说:“你刚才,为什么,拉我回去。”
季平安理直气壮:“我想藏一点底牌和隐私。”
姜姜看了眼倒在地上,生机断绝的朱寻,接受了这个解释,提醒道:“我建议,你尽快,毁尸灭迹,离开。”
季平安“恩”了一声,敛去笑容,意识到自己停留太久了,确认朱寻身上再无价值。
他手指搓了搓,抖出两朵火焰,将朱寻与另外一边的倒霉蛋坛主一并烧成灰烬。
旋即,又快速进屋,搜寻了下可能存在的有价值物品,没来得及检查,就听到放风的器灵小姐提醒:
“有强者在靠近,快走!”
官府的人吗……季平安虽好奇,但考虑到姜姜的“隐身”并非万能,且自己强行以“破三”修为,施展绝学,体内灵素已经几乎抽干,不宜与人交手。
从心地选择离开。
……
也就在二人遁走后,马蹄声惊醒了这片民宅,家家户户,犬吠灯明。
不多时,虚掩的院门外,唏律律的马声停下,继而一道身影纵身跃入院内。
正是头戴乌纱翼,穿黑色窄袖武袍,同色披风,腰间悬黑金刀鞘的女武夫。
夜红翎靴子甫一落地,以双脚为中心,地面尘土徐徐扩散成环。
她漂亮的脸蛋上,剑眉微挑,双眸如电,沉声道:“人已经离开很久了,进来吧。”
话落,呼啦声里,一名名斩妖人持刀涌入,望着庭院中明显的战斗痕迹,与紊乱的天地灵素,难掩惊色。
一群人原本是给集会场所吸引来东城,结果还没等抵达,夜红翎就感应到这边方向异常。
留下一队人继续赶往目的地,她带着一队人马赶往这边。
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司首,这地上有人形灰烬,还没给风吹干净。”矮胖官差眼尖,盯着地面咧嘴:
“这手法,有点眼熟啊。”
“看来,上次那个泼皮未必是给这帮人灭口的,也有可能是有人捷足先登,也在调查此事。”
这个逻辑很好推断。
夜红翎缓缓迈步,脸色沉凝地走到庭院中央,将周遭的痕迹收入眼底,继而闭目,在脑海中推演双方交手的过程。
无人打扰。
片刻后,夜红翎撑开眼睛,吐了口气,说道:
“死者至少破一以上,强的一个可能有破三,死亡的两人应该是同伙,皆修行《登仙录》,杀了他们的人疑似与道门有关,起码,掌握五行术法。实力……很强。”
由于道术传播广泛,江湖上同样流传多种道法,所以这里用的“疑似”。
“司首,房间中发现了大量抄写好的《登仙录》。”一名斩妖人从房屋内走出,汇报道。
有老成持重者说:“看来,这里很可能就是源头,死者或许就是那幕后之人。”
夜红翎一言不发,沉默片刻道:
“你们去周围询问,看是否有百姓目睹,或知晓这边的情况。”
“是!”
一群官差散开,各自去敲门。
夜红翎则沉默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又有马蹄声传来,是之前分出的队伍回禀,带队的高瘦官差跃下马,按灭腰间用来定位彼此的腰牌,兴奋道:
“司首,大发现!”
夜红翎坐在台阶上,托腮思考,闻言抬头,言简意赅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