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幻生·凡人戏子(十三)(2 / 2)

她举目望向天边

滚滚黑云之下,山雨欲来。

*

檐雨嘀嗒个不停。

沈瑜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睡不安稳,索性睁着眼,听雨打花窗声音。

然后她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磕绊声,当即警醒了起来∶难不成是哪个不要命小贼?

竟敢铤而走险,夜探郡主府。

她赤足下床,无声无息拔出木架上长剑,将寝殿大门推开一道缝隙,眯着杏眼向外头瞧去。

好像是……

阿越?

前一秒还戒备万分满目冷意少女瞬间丢了剑,推开殿门,小跑着朝雨中那个狼狈身影而去。

伸手握住少年湿哒哒衣裳,将那张苍白万分俊脸从地面水洼间提起来。

“怎么了?”

沈瑜惊声问着,目光落到少年手中长剑上,轻轻一滞。

——他手上有血。

“阿越,你受伤了?”

可如果是他受伤,那么痛感相通自己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疼痛?还是……

“阿姐,我……我杀人了。”

李时越苍白唇瓣嗫喏着,像一只失去魂魄游魂野鬼。

她心不住发凉,往下沉,“谁?你杀了谁?”

“郑……阁老之子。”

“呼隆”一声,闪过天际惊雷照亮两张同样惨白脸。

沈瑜顾不得脸上雨水,她像是没听清楚一般,“你再说一遍,你杀了谁?”

“郑阁老,郑通儿子。”

不是草贼

,不是流寇,是两朝老臣郑通儿子。

她脱力般跌倒在身后水洼里,脸上有几分苍白茫然,“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时越面白如纸睫羽乱颤——他没想杀郑择来着,他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人。

谁叫那人当着自己面,侮辱阿姐。

骂他就算了,说他是杂种,上不得台面野狗都可以,他都能忍。

怎么可以用那样难听话玷辱阿姐?

阿姐清清白白,谁也没有她干净。

“……郑阁老因我被陛下杖责,郑择气不过,今日我当值。

我和他……在城门处吵了起来。”

少年痛苦闭上眼,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哆嗦着,“对不起,阿姐……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只能求陛下。

她一把拽住少年衣襟将他提起来,冰冷额头相抵,用那双滴着水杏眼狠狠望住他,“听着,我现在就进宫去求陛下,在我没出来之前,你给我好好待在郡主府,哪儿也不许去!什么也不许做!”

“阿姐……”少年唇瓣微微发着抖,“不值得,为我……不值得。”

沈瑜衣裙早已被雨湿透,她站起来望了他最后一眼,语调沉凉,“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

夜雨瓢泼。

沈瑜跪在御前许久,才等到了姗姗来迟少年新帝。

他身着玄色衮服,隔着雨幕和垂珠冕旒,朝她望来极为淡漠一眼。

小黄门撑着油纸伞侍候在左右,他却兀自踏出雨幕向她走来。

停在她面前,很轻一声叹息,“郡主,孤帮不了你。”

她知道,这会让他很为难。

可她真不能看着李时越去死,她不能让李时越去死,哪怕……

抬起眼,嗫喏着望向少年新帝,“非要一命抵一命话,用我可不可以?”

冷雨潇潇,满耳嘈杂。

可她就是在嘈杂落雨声中听出了对方隐忍滔天怒意,“孤倒是没有想到,你就那么在意他。”

她眨眨坠满雨水睫羽,颤声说,“是,求陛下帮帮我。”

最后却只等到了那人白着脸拂袖而去,深浓夜色里只留给了她一句,“李平芜,你真是叫孤失望。”

苏言清走后,她仍不敢轻动继续跪在雨幕里,连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都不知道。

再醒来时,是在新帝龙榻之上。

灯影清微,隐含冰冷戾气新帝对她说了一句,“孤可以答应你。”

那双清冷凤目淡漠俯视着她,“但李平芜,你也要答应和孤做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

她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这人和她交易。

谁知却听到了如平湖惊雷一句,那人语气淡淡,像是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事,“李平芜,十日后封后大典上,孤要你穿着嫁衣,嫁给孤。”

“什……么?”沈瑜甚至有那么几秒找不到自己声音,她怀疑对方疯了,或者是自己根本没听清。

直到那人又一字一句重复着,“嫁给孤,孤需要一个背景干净皇后,这只是一场交易。”

沈瑜小脸恍惚着,莫名就想起前段时日那场关于凤命流言……

原来如此

又是一场算计。

他需要一个家世背景干干净净不会掣肘他皇后,所以被算出凤命是李平芜,而不是楼归荑。

是了,这京城中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如她身份尊贵又没有实权和根系贵女呢?又有什么皇后人选会比一个被当鸟雀娇养长大郡主更合适呢?

她最讨厌被利用,如果是在今夜之前她会毫不犹豫拒绝,可是现下……

“我答应你。”

貌美少年新帝满意着微微笑起来,思衬了会儿,又同她说道,“封后大典之前,你不许出宫,更不许见郡主府中那个人。”

半晌,少女杏眼轻颤抿住唇,响在空中声线尤为干涩,“……我答应。”

*

一晃数日,沈瑜留在宫中待嫁。

看着衔珠凤冠和织满金线嫁衣,她也忍不住有点恍惚起来∶

是不是真要嫁给这个人了?

苏言清也果然言而有信。

李时越事被他压了下去,郑阁老虽是两朝老臣,但他再怎么位高权重也压不过一朝天子。

气怒之下也只是称病辞官,留了一堆棘手烂摊子给下头交接人。

封后大典前三日,楼归荑罕见进了一趟宫,她脸色很难看,红肿眼睛像狠狠是哭过一场。

望向沈瑜时候有点儿欲言又止似,到底是没忍住偷偷过来给她透了点消息,“郡主,李公子他……”

沈瑜这数日都没能和阿越联系上,心下正挂怀着,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当下便蹙紧眉头,“阿越他怎么了?”

“李公子似乎、似乎是有逆反之意。”

她心头重重一滞,面色却冷静如常,“楼姑娘可不要随意开这种玩笑,阿越仕途正盛,怎么会生出反心?”

楼归荑摇摇头,眼眶红红叹了口气,“当是为了郡主。李公子如此看重郡主,他怎么愿意看着郡主为他犯险?”

见沈瑜冷着脸不答,对方复又说道,“郡主怕是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夜雨,郡主昏死在宫殿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李公子许是心急,当夜就带着羽林卫兵符去投奔了肃王。”

肃王,老皇帝同父异母弟弟。

如果老皇帝不曾寻回骨血,今日登临大宝之位应当就是他儿子。

沈瑜强忍惊疑,蹙眉打量她,“此等机密大事,你又是如何知晓?”

“郡主有所不知,那肃王续弦正是我族中姑母,她陈情于我,也是怕一朝势败受到牵连。”

美人含泪,娇靥凄侧,“郡主,现下就只有你能阻止李公子了。”

楼归荑走后,沈瑜呆呆坐在床边——连楼归荑都知道事,苏言清那样城府难测人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

她拼尽全力要保下人偏偏要一门心思往火坑里跳!

她紧紧闭上眼,一时心中又气又怒,恨不得马上就把李时越揪到眼前狠揍一顿。

但情势紧急,现下最紧要是去向苏言清求个恩典。

那人既然不许她出宫去见阿越,那就求他允许自己写上一封劝降信。

御书房内,苏言清竟似早就等着她。

沈瑜抿着菱唇,艰涩开口,“陛下明鉴,阿越只是一时糊涂,只要陛下允许我写一封劝降信,他定然会迷途知返。”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可孤为什么要让他迷途知返?”

她只好摆出筹码,将自己完完全全作为一枚供人驱使利用棋子看待,“我若为陛下妻子,那阿越就是陛下妻弟,恳请陛下给他一条活路。”

苏言清在幽微灯影下静静看她,“是不是只要孤同意你写这封劝降信,你就安安心心做孤妻子?”

“……是。”

“好,孤答应你。”

少年新帝目光透过垂珠冕旒落在她身上,“但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后悔。”

“陛下放心。”

只要她写了这封信,阿越就一定会听她,那孩子向来最怕叫她失望。

只不过她这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封由她写下劝降信,会变成送到李时越手上劝反信。

她相信了苏言清话,可到头来,天真只有她自己。

*

是日风淡。

天空轻蓝静远,难得有几朵舒卷随风浮云。

天还没亮沈瑜就被侍女喊起来梳妆打扮,曳地朱红婚裙绣了金线织就九天翱翔火凤,玉石环佩,云鬓步摇。

衔珠凤冠轻轻垂晃在眼前,眉眼处细描花钿,再于两靥贴以金箔,浓郁口脂衬得她肤色更为白净,春日薄雪一样通透莹泽。

她随着侍女牵引踏出宫门,外头是等待着她少年新帝。

他本就生得冰冷貌美,眼下细致打扮起来就更加貌美威仪得难以言表。

倒像是被红尘欲念引诱着堕落下来清冷仙人。

在抬眼看向她那一瞬,那人凤目微怔,很明显恍了恍神。

沈瑜沉默着将手递给他,由他牵着踏上车驾,再走过诵章织锦、屏幛相引一段路,最后踏上九方高台。

最后&#30340

;奉迎之礼结束,两人并肩立着。

却忽然听到大地由远及近发出颤动,宫门外传来铁骑扣门之声。

不可能。

她藏在袖中一双手不自觉发抖着……不可能。

不可能是阿越。

脸色苍白小帝后抬起杏眼茫然无力望向四周,发现不管是身边侍臣还是底下浩浩荡荡世族宗亲,竟无一人表露出惊乱之色。

一切就像一个早就布好死局,等着猎物上钩刀剑林。

恍惚着,目光最后落在年少帝王脸上,他眉眼淡漠得像冬日里熹微朝霞。

苏言清望着她轻轻启唇,“看来,是皇后赌输了。”

“什……么?”

那人无比淡然伸手过来牵住她,脸上含着轻浅又亲昵笑,“皇后信错了人。”

“你那样宠爱阿越,到了最后却不过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日头那样温暖,她却浑身发冷着说不出话。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阿越向来最听自己话,看到那封由她亲笔写下劝降信,他就一定不会反。

厮杀声音不绝于耳,却被势不可挡阻在了厚厚宫墙外,浩浩荡荡叛军并无一人杀进来。

鼻尖似乎嗅到了远处浓烈血腥气,沈瑜一张小脸越发惨白。

直到那个熟悉少年被铁链绑缚着,被马背上武将浑身是血拖行进来。

他一边脚骨向外翻着,露出被人挑断脚筋。

“阿越……”少女脸白如薄纸,她微微哆嗦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破碎开。

身边人却不允许她这一刻脆弱伤心,勾着她手嗤声提醒,“皇后可看清楚了,那是犯上作乱叛军,并不是你阿越。”

沈瑜眼眶干涩生疼,她嗓音也像悬浮在空中,轻飘飘,“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放他一条生路?”

“孤也不甚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刻,皇后还是要向着那个乱臣贼子。”

良久,她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轻轻笑了,“苏言清。”

“嗯。”

“我教出来孩子,让我亲手做个了结。”

少年天子戒备垂眼打量她,目光深深。

她笑意更深,“你在担心什么?我不可能放走他,宫中禁军也不会允许我放走他。”

那人却仍旧抿着薄唇不肯松口。

“算我求你。我就只有这一个请求,等亲手了结了他,我就乖乖回来做你皇后。”

少年新帝终于肯妥协,眉眼冷淡嘱咐她,“不可超过半刻钟。”

沈瑜拖着朱红似血凤冠霞帔一步步走下高台,走向那被无数弓弩对准满是血污少年。

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像是初生蚌肉磨砺在刀尖之上。

终于,走到惨不忍睹李时越面前。

她抿住唇,一张脸已经冷汗涔涔,握着长剑手在微微发抖,“阿越,你回不了头了。”

李时越唇边不断溢出血线,还在努力对着她笑,“我知道。”

少女惨白小脸茫然着,她不明白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明明不久前她还在心里为他谋划,怎么尽忠报国,怎么做一个令后世敬仰大将军,怎么……

求得圆满。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举起手中长剑,对准他。

片刻之后,地上少年伸出手缓缓握住她剑峰。

沈瑜轻轻一滞。

那双望向她桃花眼依旧晶亮,哪怕他笑得满脸血沫,依旧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阿姐手不要抖,没关系,阿越……不怕疼。”

她眼眶酸涩,口中喃喃着,“怎么办,这次是真没办法回头了。”

说完又释然似吸了吸鼻子,终究扯出一点笑来,“但是别怕,阿姐答应过,永远不会抛下你。”

天真蓝。

少女最后一次极目远眺那九重

宫阙之间努力振翅、想要飞出牢笼飞鸟。

而后微微俯下身抱住满身血污狼狈少年,“阿越。”

“嗯……”

“乱臣贼子,阿姐陪你一起做。”

远处有温柔霞辉。

她举起手中剑,毫不犹豫地用剑峰贯穿了两人。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痛彻心扉呼求——“不要!”

她杏眼轻颤着茫然转头,最后一眼看到是那冰冷貌美少年新帝肝胆俱裂从九方高台上跌落下来。

十二垂珠冕旒摇晃勾缠,映得那张惨白欲碎脸上瞳红似鬼,“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