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听起来像是什么烟花起炸的声音,沉闷而不明显,险些淹没在喧天的锣鼓里。
这声闷响起来时,她正附耳在他耳边说些小儿女的悄悄话,他含笑听着,却对亲卫首领使了个眼色。
亲卫首领听着那声音似乎就在近处,按剑起身,警惕的四处寻找。
台上水袖飞舞的旦角长长的衣袖正凄怨的抛掷出去,在半空中飞出流曼的弧度,随即一个明月拱桥般优美的卧鱼姿,缓缓倒下,半掩娇靥,轻舒广袖,一个眼神便是一段风流香。
“好!”
戏迷们拍肿了巴掌。
又一声闷响,掩在狂风暴雨般的巴掌里,那台上的旦角正要起身,忽然“哎哟”一声。
台下的人还没发觉,长春班的班主已经变了颜色,正要想办法遮掩,戏台上的灯突然一黯,亲卫首领认定了刚才那一声定然出自戏台之上,手一挥,带着亲卫快步奔上台来。
晋思羽霍然起身,望着戏台之上。
“哧哧哧!”
四面的所有宫灯,突然全部灭了。
“啪啪啪!”
头顶大树上垂下的灯谜,在灯灭的那一刹立即炸开,漫天里星花飞射,一蓬蓬落在暖棚之上,顿时将全是锦幕搭建的暖棚燃着。
劈啪之声不断,星火流光纵横四窜,刺得人眼花,有的足足射出十丈远,被亲卫拦在外面的下人们一阵惊呼纷纷走避,人太多,你挤了我我踩了你,瞬间乱成一团,负责保卫浦园的所有府兵和亲卫,第一时间飞奔向暖棚。
但是亲卫既要注意戏台,又要注意暖棚,还要约束拦阻惊惶乱窜的人流,并被炸开的灯四射的星花晃得眼晕头晕几乎辨不清方向,混乱之中相互碰撞,再被人群挤开,原本整齐如铁栏的队伍迅速散开,东一堆西一簇的不知道往哪里去才对。
乱起四侧,变生肘腋,惊呼号叫声此起彼伏,浦园里像开了锅的粥,人是沸腾翻涌的米粒,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很多人张着嘴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只是胡乱的发泄这一刻的惊恐,人太多,大多数都在叫,声浪便山崩海啸似的,遮蔽了一切声响。
在这惊变方起,最乱最令人失措的时刻,只有一个人没有乱。
晋思羽。
他只做了一件事。
抓住了他的芍药儿。
几乎就在那声似有若无闷响响起时,他已经挪了座位挡住了芍药的去路,台上旦角哎哟一声时,他刚刚含笑递过去新剥的瓜子仁,却立即顺手一把抓住了芍药的手。
位置抓得极其精准,腕脉。
那个位置别说失去武功的人,就算有武功的,一抓之下也欲振乏力。
芍药姑娘被抓住手的那刻,并没有惊慌,低下眼看看自己手腕,再抬眼看看他,一瞬间眼神竟然是凄然的。
她笑笑,道:“你抓痛我了。”
晋思羽一怔,今夜作乱虽然在他意料之外,毕竟这天气太不适合救人,但是一直没将戒心完全卸去的他,始终不曾让自己离开过芍药身边——作乱必然是为她,只要控制得住芍药,作再大的乱,也必将无功而返,而城外大军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到时候瓮中捉鳖,雪夜追杀,一样逃不掉。
没想到她从声音响起时就没动,脸上是和别人一样的惊讶,没想到她被他这样抓住,眼神里不是惊恐而是凄然。
难道……自己真的误会她了?
这念头流星般飞快从脑中闪过,他怔了怔,还未及思考,忽听“轰”的一声。
和先前所有声音都不同,雄壮而澎湃,浑厚而凶猛,如天神击响苍天巨鼓,起震撼四海八荒之隆隆之音!
声音近在身侧。
晋思羽回首,经历无数风浪,向来镇定的大越皇子,一瞬间连瞳孔都在放大!
澎湃!
真正的澎湃!
大片大片的波浪呼啸翻卷,以猛虎出柙之势奔腾而来,水晶般带着碎冰的狂流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卷过岸边花草,卷过落灯帷幕,卷过四面人群,狂流汹涌,直奔暖棚!
正对着暖棚的碧漪湖被炸开了!
一刹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什么戏台什么灯谜什么刺客都是常见手段,乱上一阵自能约束,但任谁想破了天也没想到,竟然有人雷霆暴戾翻江倒海,在这种情形下掀开了碧漪湖!
好大的手笔!
湖边因为背水,谁也无法公然渡水而来,所以没有安排侍卫,却有很多家丁护卫稀稀落落站在岸边看戏,此时湖水倒灌霍然卷上,很多人立即被冲开。
亲卫们倒有反应极快的毫无畏惧举刀奔上,但是刀剑只能砍在实处,却动不得雄浑莫御的自然之力,水流涌来顿时如被巨锤砸的当胸,毫无抵抗能力的被压在水底,而那水势毫不减缓,“哗啦”一声,已经冲倒了暖棚!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太过震惊的人们大多数都还没反应过来,晋思羽只来得及那一回首,便看见凶猛水流冲散头顶暖棚,连带着棚架帐幕当头罩下,冲得头脑一晕呼吸一窒眼前金星四射,巨大的自然力量毫无悬念的撞开了他的手,水波里手一滑,一直死死抓在手中的芍药的手腕,已经不见。
晋思羽立即反手一捞,手中只有空空的水流,想起隐约刚才也曾听见芍药惊呼,他勉力睁开眼,拔出腰间长剑,只见四面水流汹涌,所有搭在暖棚上的锦帐都在水中散开缓缓游弋,深红浅黄明紫翠绿斑斓得似乎无数条巨大的锦鲤缭绕身边,冬日湖水其冷彻骨,冻得他觉得从手指到心尖都僵硬起来,心神却还未乱,知道这种水流只是一阵就完,赶紧脱开这范围便没事,但是水中人动作缓慢不说,隐约间还似乎看见水底有人,游鱼般一摆已经到了自己面前,伸手就去勾他腰间。
晋思羽心中一惊,他应变也算奇疾,知道对方不攻要害却抓腰带必然有其原因,唰的长剑一挑,将自己腰带挑落。
腰带落地,隐约嗡的一声,此时水流激涌,也看不出什么来,晋思羽却浮出一丝冷笑,冷笑未毕,寒光一亮,分水刺直往当胸刺到!
晋思羽赶紧顺着水流勉力后退,哪里还顾得上去找芍药,他退得快,那追来的人更快,双方顺着水流一泻数丈,分水刺寒光掠电紧追不休。嚓一声淡红血色淡淡洇开,晋思羽勉力翻身,臂上一道血丝飘摇曳散,却顾不得伤口,一伸手扯过一道锦围,深红幕布飘摇舒展开来,挡住身形。
那人武功高绝,似是对人体也极为熟悉,出手必是要害,幕布挡下他看也不看,抬手一刺,刺的还是心脏位置。
“嚓。”
刺尖入肉低微一声,那人出手惊人的精准,水色暗光中银光一亮。
隐约有人闷哼一声。
此时水底一刹惊魂,无人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围有些没被水冲到的护卫却已经反应过来,一部分人整束人群一部分人试图救晋思羽,刘源事发时正好去小解,听见巨响跑回来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人群裹在水流里四散零落,赶紧跳脚大叫:“王爷在暖棚底下,快救快救!啊,那有个人飞起来!”
“啪!”
一鞭子抽得刘源快活得一哆嗦,一转身便见他的大王一手叉腰一手执鞭横眉竖目瞪着他。
刘源下意识的就要扑过去抓他裤脚,觉得大王今日这个鞭子技巧发挥得分外精彩,抽得人痒酥酥的**得想疯,两眼泛光面色通红的扑过去,颤栗的道:“啊啊好人,漂亮!”
“痛快不痛快!”老刘大王一鞭子抽过去,“这地方抽人特别痛快,是吧!”
“是!”
“啪!”
老刘一鞭子抽上天灵,把刘兔子给抽昏,顺手塞在了墙洞里。
克烈今晚也在外面,有人把他的轮椅搬了出来,放在暖棚不远的地方,克烈这几天已经有点快要能说话的样子,今晚几次指着暖棚啊啊的要进去,被侍女给阻止了,水流冲到时照应他的侍女被冲开,轮椅被冲翻在地,克烈在水流中挣扎着抓住了轮椅才没被冲走,他死死扒着轮椅,也不知道被水冲开了哪里的封闭,啊啊的竟然挣扎着说出了一句模糊的话:“她是……”
“她是谁?”
纷乱的人群无人听见他的话,却有人温柔亲切的问了他这一句,克烈一抬头,便看见青衣小帽的男子,虽然也一身湿透,却毫无狼狈之相,俯身淡淡看他。
他眼眸里万里江山落雪森凉,遍地里开满淡金色曼陀罗。
那样的眼光罩下来,克烈突然觉得比刚才冬日冰冷的湖水过身时更寒气彻骨。
他心有所悟,一把拖过轮椅便试图遮挡自己,然而轮椅刚刚拖过来,便看见木质的椅面突然穿过了一只手。
仿佛长在轮椅里那样,那只手平静的穿过椅面,继续向前,穿过了他咽喉本就有的豁口。
这次,克烈再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气。
那只手指力量稳定,金刚石般的坚硬决然,手指穿入咽喉,毫不犹豫轻轻一钩。
“啪。”
喉管被勾断的声音其实是听不见的,这么噪杂纷乱的环境,便是爆炸也不容易听见,然而克烈就是这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喉管在那金刚般的手指下,被勾出、折断的声音。
像是秋日里枯脆的树枝被冬日雪压断的声。
眼睛里那些兴奋和惶乱的妖火渐次灭了下去,细长妖媚的眸子,渐渐凝成了一滩死色的黑。
“你已经多活了两个月又十七天,很可以了。”那人淡淡的将手指抽出,在克烈女子般姣好的脸上擦干净,不急不忙的走开。
遍地水湿,满场纷乱,倒地的人被混乱的脚丫子踩来踩去,没有人知道这一角的宣判和结束。
在另一角,洒扫小厮轻烟般掠过来,左一歪右一斜避过了所有乱挤的人,手一招,一群从湖边顺水过来的人跟着他便奔了出去,直奔后院西北角花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对石狮子镇守门口,小厮宁澄并没有动左边那个门户,却抱着右边石狮子的头转了三圈,嚓的一声狮子陷落,现出一方窄小门户。
宁澄手一挥,那队人步伐轻捷的下去,不多时抱出一个女子来,蓬头垢面脸色苍白,正是华琼。
她并没有惊呼挣扎,皱着眉打量戴了面具的宁澄,声音低弱语气却很清醒,“你们是来救我的?”转头看看远处纷乱,眯了眯眼又问:“军中暗号,报上来。”
宁澄本来端着下巴,对这么心急火燎时刻还要分兵去救这个他看来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很有些意见,如今听见这一句,反倒笑了。
“果然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不愧殿下要救你。”他笑嘻嘻道,“他说如果不救你一起走,那么救出凤知微也是白救。”说着掀了面具。
两人在南海本就是认识的,华琼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却道:“知微没事了么?”
“不知道有事没事,她不是我的任务。”宁澄道,“我的任务就是救了你出城,但是我现在觉得有件事不对劲。”
两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都掠过一丝不安——关押华琼的地方,就算左右两个狮子搞得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就算今晚热闹大家都去看热闹,就算碧漪湖水倒灌把护卫都吸引了过去,但是没道理这里一个人都不剩。
人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