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我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在那最后的五千万人之中,希望你们能吃到粮食,而不是被粮食吃掉。”
……
“啊——”离程心不远处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划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没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转,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帐篷和信息显示窗口挤下去,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然后地面触到她的后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后直立起来一样。
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几缕被朝阳映红的薄云像飘浮在海面上的血。
接着,她视野的中心出现了一块黑斑,迅速扩大,就像一张在蜡烛上方展开的纸被烧焦一样,最后黑色覆盖了一切。
她昏厥的时间很短,两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软软的沙地。
她撑着地面坐起来,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确定自己恢复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
程心睁大了双眼,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她失明了。
各种声音围绕着她,她不知道哪些来自现实,哪些是幻觉。
有潮水一般的脚步声,有惊叫声和哭声,还有许多自己分辨不出来的怪啸,像狂风吹过枯林。
有跑过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挣扎着坐起来,黑暗,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像沥青一般浓稠的黑暗。
她转向自己认为的东方,但即使在想象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阳,那里升起的是一个黑色的巨轮,把黑色的光芒洒向世界。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黑色的眸子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能感觉到它对自己的注视。
那是云天明的眼睛吗?
自己已经坠入深渊,应该能见到他了。
她听到云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极力想把这幻觉从脑海中赶走,但这声音固执地一遍遍响起。
她终于确定声音是来自现实,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这个时代那种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吗?”
她点点头,或是感觉自己点了头。
“你的眼睛怎么了?
看不到了吗?”
“你是谁?”
“我是治安军一个特别小分队的指挥官,智子派我们进入澳大利亚接你走。”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都行,她会安排好你的生活,当然,她说这得你自愿。”
这时,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个声音,她原以为那也是幻觉。
那是直升机的轰鸣声。
人类已经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无法投入实用,现在大气层内的飞行器大部分仍是传统旋翼式的。
她感到了扑面的气流,证实了确实有直升机悬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话吗?”
有人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移动电话,她把电话凑到耳边,立刻听到了智子的声音:
“喂,执剑人吗?”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干什么?
你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
程心缓缓摇摇头,“不,我从来都没那么想……我只想救两个人,这总行吧?”
“哪两个?”
“艾AA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和那个土著老头儿?
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是的,让你派来的人带他们走,让他们离开澳大利亚过自由的生活。”
“这容易。
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
“我想你看到了周围的情况。”
“没有,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是说你失明了?
你不应该缺少营养吧?”
刚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么会也知道弗雷斯呢?
他们三人在这一年中确实一直得到了足够的配给,弗雷斯的房子也没有像其他当地人的房子那样被征用,还有,自从她和AA搬进来后,再没有人到这里骚扰过她。
程心一直以为这是当地政府对自己的照顾,现在才知道是智子一直在关心她。
程心当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个群体,但她与其他人一样,总是把她当成一个个体,一个女人。
这个正在杀死四十二亿人的女人却在关心她这一个人。
“如果你留在那里,最后会被别人吃掉的。”
智子说。
“我知道。”
程心淡淡地回答。
似乎有一声叹息,“好吧,有一个智子会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变主意或需要什么帮助时,直接说出来我就能听到。”
程心沉默了,最终没有说谢谢。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个治安军指挥官,“我刚接到带那两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
你还是离开的好,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这里很快就变成人间地狱了。”
程心摇摇头,“你们走吧。
知道他们在哪儿吧?
谢谢。”
她凝神听着直升机的声音,失明后听觉变得格外灵敏,几乎像第三只眼一样。
她听到直升机飞起,在两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里再次降低悬停,几分钟后再次升空,渐渐远去。
程心欣慰地闭上眼睛,其实与睁着一样只有黑暗。
现在,她那已经撕裂的心终于在血泊中平静下来,这黑暗竟成为一种保护,因为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里正在浮现的某种东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围的骚动剧烈起来,脚步声、冲撞声、枪声、咒骂、惊叫、惨叫、哭号……已经开始吃人了吗?
应该不会这么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个月后完全断粮之际,大部分人也不会吃人。
所以大部分人将被淘汰。
剩下的那五千万人无论仍然是人还是变成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人类作为一个概念即将消失。
现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人类历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万年,最后走进澳大利亚。
人类在澳大利亚又回到了起点,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结束了。
有婴儿的哭声,程心很想把那个小生命抱在怀中,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在联合国大厦前抱过的那个宝宝,软软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么甜美。
母爱让程心的心碎了,她怕孩子们饿着。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当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后,“万有引力”号上只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舰上年龄最大的人,已经七十八岁,人们都叫他老亨特。
半个世纪前,在木星轨道的舰队总部,二十七岁的亨特从总参谋长那里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万有引力’号上去做餐饮控制员。”
总参谋长说。
这个岗位其实就是以前的炊事员,只不过现在战舰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能完成,餐饮控制员只负责操作烹饪系统,主要是向其中输入每餐的菜谱和主食种类。
在这个岗位上的最高军衔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刚被授予上校军衔,他是舰队中得到这一军衔最年轻的一位。
但亨特没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
“你是一个潜伏者,任务是监控引力波发射台,一旦出现战舰高层指挥系统无法控制的危险,就销毁发射控制器。
遇到非常情况时,你可以采取自己认为合适的一切手段。”
“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包括天线和发射控制器,天线就是船体本身,不可能破坏,但只要销毁发射控制器,整个系统就失效了。
按照“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上的条件,是不可能重新装配一台新的发射控制器的。
亨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潜伏者,在古代的核潜艇中也有过。
当时不论是在苏联还是北约的战略核潜艇中,都有一些身处不起眼岗位上的士兵和低级军官肩负着这样的使命,随时准备在有人试图控制潜艇和洲际导弹的发射权时,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采取果断行动制止阴谋。
“你要密切监视舰上的一切动向,你的任务也需要你不间断地了解所有值勤周期的情况,所以,在整个任务过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岁。”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岁,那时,船体中简并态振动弦的半衰期就到了,‘万有引力’号的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会失效,于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算下来,你只需要在前半个航程保持苏醒状态,整个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
不过,这仍是一个极富献身精神的使命,几乎需要献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绝。”
“我接受。”
总参谋长问了一个在过去时代的将领不会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末日战役中,我曾是战略情报局驻‘牛顿’号的情报分析军官,在战舰被水滴击毁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
那是舰上最小的一种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个人,当时有一群人向这边移动,可我单独一个人就把它开走了……”
“这件事我知道,军事法庭已经有结论,你没有过失,你的救生艇开出后不到十秒钟飞船就爆炸了,你没有时间等其他人。”
“是,但……我现在感觉当时还是和‘牛顿’号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败铭心刻骨,我们都觉得自己本不该活下来。
不过这一次,你有可能救几十亿人。”
两人沉默许久,窗外,木星的大红斑像一只巨眼一样注视着他们。
“在交代具体的任务细节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点:任务中行动的触发应该是极其敏感的,在无法判定危险的程度时,你首先应该选择销毁操作,即使误操作也不是你的责任。
在操作中,不必考虑附带损失,如果需要,毁灭全舰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后,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轮值勤,为期五年。
这五年间,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种蓝色小药片。
到值勤结束时,在冬眠前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脑血管凝血障碍,又称冬眠障碍症,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对人的正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不能冬眠,否则醒来时会导致严重的大脑损伤,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唯一影响冬眠的病症。
当亨特被确诊后,他发现周围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礼一般。
于是在整个航程中亨特一直醒着,舰上每个再次苏醒的人都发现他老了一些。
他向每一批新醒来的人讲述他们冬眠后那十几年的趣闻轶事,这个炊事兵因此成了舰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喜欢他。
渐渐地,他成了这次漫长远航的一个象征。
谁也想不到这个宽厚随和的伙夫是一个与舰长平级的军官,也是除舰长外唯一一名拥有在危机出现时毁灭全舰的权限和能力的人。
在头三十年的时间里,亨特有过几个女朋友,他在这方面有着让其他人嫉妒的优势,可以和不同时段执勤的女孩子交往。
但几十年后,他渐渐老去,那些仍然年轻的女性就只拿他当一般朋友和一个有趣的人了。
在这半个世纪中,亨特唯一爱过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都大于千万个天文单位,因为秋原玲子在“蓝色空间”号上,是一名上尉导航员。
追击“蓝色空间”号是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真正有着共同目标的事业,因为这艘航向太空深处的孤船是两个世界共同的威胁。
在诱使黑暗战役幸存的两舰返航的过程中,“蓝色空间”号知晓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掌握了宇宙广播的能力,后果不堪设想。
对“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得到了三体世界的全力配合,在进入智子盲区前,“万有引力”号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发来的追击目标内部的实时图像。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亨特先是由中士升为上士,后来又破格提拔为军官,先后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权限看到智子传来的“蓝色空间”号内部的影像。
然而他掌握着舰上几乎所有系统的后门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舱室中把来自“蓝色空间”号的图像缩至巴掌大小观看。
他看到那是一个与“万有引力”号完全不同的小社会,高度军事化集权,有着严格冷酷的纪律,人们在精神上都融入集体之中。
第一次见到玲子是起航后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迷住了,常常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她,感觉对她的生活甚至比对自己的都熟悉。
但仅仅一年后,玲子就进入了冬眠,她再次苏醒值勤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这时她仍然年轻,而亨特已经由一个青年变成快六十的人了。
在那个圣诞之夜,他在狂欢晚会后回到自己的小舱室,又调出了“蓝色空间”号的实时画面。
首先显示的是那艘飞船复杂的整体结构图,他点击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显示的画面中果然出现了正在值班的玲子。
她面对着宽阔的全息星图,上面有一条醒目的红线标示出“蓝色空间”号的航迹,后面还有一条几乎与红线重合的白线,那是“万有引力”号的航迹。
亨特注意到,白线所标示的与“万有引力”号真实的航线有一定的误差,目前两舰相距还有几千个天文单位,在这样的距离上,对飞船这样小的目标进行定位极其困难,那条航线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但两舰间的距离估计得很准确。
这次亨特特意把画面放大了些,这时,画面中的玲子突然转身面对着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圣诞快乐!”
亨特当然知道玲子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是在祝贺所有的追击者,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监视,但却无法看到这边。
不管怎样,这是亨特最幸福快乐的一刻。
由于“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数量多,玲子的值勤时间不长,一年后又再次冬眠了。
亨特盼望着与玲子直接见面的那一天,那要到“万有引力”号追上“蓝色空间”号的时候。
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顺利,那时自己也已经快八十了。
他只希望对她说一声“我爱你”,然后目送她去接受审判。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时时刻刻观察着舰上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不断地在心中预演着各种危机下的行动预案。
但任务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因为他心里清楚,还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险时时伴随着“万有引力”号。
与舰上的许多人一样,他也经常从舷窗中遥望编队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里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意义。
他心里清楚,“万有引力”号上一旦出现异常,特别是出现叛乱和试图非法控制引力波发射系统的迹象,水滴会立刻摧毁这艘战舰。
它们的动作绝对比他快,水滴在几千米外从加速到击中目标,时间不会超过五秒钟。
现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
监测系统显示,引力波发射天线的主体,那根不到十纳米粗、却贯穿一千五百米舰体的简并态振动弦即将到达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振动弦的密度将降低到正常发射引力波的底线之下,天线将完全失效。
到时,“万有引力”号不再是对两个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胁的引力波广播台,将变成一艘普通的星际飞船,亨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那时,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对的是敬佩还是谴责,不管怎样,他将停止服用那种蓝药片,脑血管凝血障碍将消失,他会进入冬眠,醒来后在地球上的新纪元度过自己的余生。
不过冬眠要在见到玲子之后,反正也快了。
但编队进入了智子盲区。
在半个世纪的潜伏中,他曾设想过上百种危机,这是比较严重的一种情况。
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体世界不再能够实时掌握“万有引力”号内部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意外情况,水滴不可能及时做出反应。
这使得形势突然严峻起来,亨特肩上的责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现的压力使他感觉自己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关注舰内的各种动向,由于“万有引力”号已经处于全舰苏醒状态,他的监视困难了许多。
但亨特是舰上唯一一个所有人都熟悉的人,有着很好的人缘和丰富的人际关系,同时,他表现出来的随和性格及所处的无关紧要的岗位使大多数人对他都没有戒心,特别是士兵和下层军官,把不敢对上层指挥官和心理军官说的话都对他说了,这使亨特对全局有了准确的掌握。
进入智子盲区以后,形势变得越来越微妙,半个世纪的航程中都很少出现的异常情况突然大量涌现:处于舰体中心的生态区竟然遭到微陨石的袭击;不止一个人声称见到舱壁突然开口;某些物体部分或全部消失,一段时间后又恢复原状……所有这些异象中,让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宪兵指挥官戴文中校所说的奇遇。
戴文属于战舰的高级指挥层,亨特本来与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动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学家,便立刻警觉起来。
他用一瓶陈年威士忌去接近戴文,与他攀谈,得知了那件怪事。
当然,除了微陨石那件事,所有这一切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人们的幻觉,智子的消失以某种尚不知晓的方式诱发了群体的心理障碍,韦斯特博士和那些心理军官都是这么说的。
亨特的职责不允许他轻易接受这种说法,虽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碍和幻觉,那一切怪事都显得不可能,但亨特的使命就是应对可能出现的不可能。
相对于天线的巨大,引力波发射系统的控制单元体积却很小——处于舰尾一个很小的球形舱中,系统完全独立,与舰上的其他部分没有任何联系。
那个球形舱像一只被加固的保险箱,包括舰长在内,舰上没人拥有进入的密码,只有地球上的执剑人才能启动系统发射。
如果执剑人在地球上启动引力波广播,就会有一束中微子信息发向“万有引力”号,也启动飞船上的广播发射,当然,现在这个信号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一年时间。
但“万有引力”号一旦被劫持,这些防护措施并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表上有一个小按钮,按下后,将触发发射控制单元所在的球形舱里的一枚烧熔弹,能够高温熔化舱内的一切设备。
他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危机,只要其危险超出阈值,就按动那个小按钮毁掉发射控制单元,也就使引力波广播系统处于不可恢复的失效状态;事态是否超过危险阈值,由他自己来判断。
从这个意义上看,亨特其实是一名“反执剑人”。
但亨特并不完全相信手表上那个按钮和控制单元舱中那枚他从未见过的烧熔弹的可靠性,他认为最理想的状态是日夜守护在控制单元舱外,只是这样做会引起怀疑,而身份隐蔽是自己最大的优势。
不过他还是想尽量离控制单元舱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样位于舰尾的宇宙学观测站,这样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全舰苏醒的状态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闲,同时因为关一帆博士是舰上唯一不受军纪约束的军外学者,老亨特去那里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
关一帆则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权搞来的美酒的同时,向他大谈宇宙的“三与三十万综合征”。
很快,亨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舰尾观测站中,与引力波发射系统控制单元舱之间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刚才,亨特又来到观测站,在来路上遇到关一帆和那个心理学家前往舰首,于是他决定直接到控制单元舱去看看。
就在距那里不到十米时,水滴攻击的警报出现了。
由于他的级别所限,在面前出现的信息窗口只显示了很粗略的内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时距飞船比编队航行时远许多,可能还有十几秒的时间。
在这最后的短暂时间里,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脱和欣慰,不管以后的世界会怎样,他终于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当半分钟后警报解除时,亨特反而成了全舰唯一一个陷入极度恐惧的人。
对于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击是一个解脱,但警报的解除则隐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这意味着在已经出现的莫测局势中,引力波发射系统将保持完好。
毫不犹豫地,他按动了手表上的销毁按钮。
一片寂静,虽然控制单元舱密封很严,但应该能感觉到内部烧熔弹爆炸的震动,手表的小屏幕上显示: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没感到意外,他早就凭直觉预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刚才那只差十几秒的幸运终于还是没有降临。
两个水滴都没有击中目标,它们分别近距离擦过“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与两飞船最近时仅相距几十米。
警报解除三分钟后,“万有引力”号的舰长约瑟夫·莫沃维奇才来得及和高层指挥官们聚集到作战中心。
中心显示着巨大的模拟态势图,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隐去了所有的星星,只标示出两舰的相对位置和水滴的攻击路线。
那两条长三十万千米的白线看上去都是直线,但数据显示两条长线其实都是抛物曲线,只是曲率太小看不出来。
两个水滴开始加速后不久,它们的航向就在不断地改变,这种改变十分微小,但累积起来最终造成了它们对各自攻击目标的几十米误差。
指挥官们都认识到,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线。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参加过末日战役,水滴在超高速运动中凌厉的锐角转向至今想起仍令他们胆战心惊;而现在这条航线,看上去像是有一个与航线垂直的外力连续地作用于水滴,把它从攻击航线上推开。
“可见光录像。”
舰长说。
群星和银河出现了,这是真实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个时间数字飞快跳动。
所有人都在重温几分钟前的恐怖,那时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机动躲避飞行和拦截射击都没有任何意义。
很快时间数字停止了,这时水滴已经擦过了飞船,但由于速度太快,肉眼不可见。
接着放高速摄影,十几秒钟的过程全放完需要很长时间,只选择最后一段,大家看到了从摄影镜头前方掠过的水滴,在群星背景前像一颗黯淡的流星一闪而过。
然后影像重放,当水滴运动至画面正中时定格,然后逐级放大,直至水滴占据了大半个画面。
半个世纪的编队航行令他们对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们震惊:画面中的水滴形状依旧,但表面不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而是呈现晦暗的黄铜色,看上去好像锈迹斑斑,仿佛一个巫师维持青春的巫术突然失效,三个世纪的太空岁月留下的痕迹一下子全部显现出来,它不再是一个亮晶晶的精灵,变成了一枚飘浮在太空中的旧炮弹。
近年来,与地球的通信使他们了解了强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处于一种由内部装置产生的力场中,这种力场能够抵消粒子间的电磁力,使强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场消失,强互作用力材料就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金属。
水滴死了。
接下来显示后面的监测记录。
模拟图显示,水滴擦过“万有引力”号后,航向停止缓慢的改变,变成了直线匀速滑行,那个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水滴开始减速,战场分析系统的计算显示,使水滴减速的推力与刚才改变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个推力源由垂直于航向转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远镜拍摄的可见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远去的水滴的背面,接着,水滴自身倒转了九十度,以与航向垂直的状态开始减速。
就在这时,一幕神话般的情景出现了——现在韦斯特医生也在场,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肯定又一口咬定这是心理幻觉——水滴前方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体,长度大约是它的两倍,大家一眼就认出那是“蓝色空间”号上的太空穿梭机!为了增加推力,穿梭机上外挂了多台小型聚变发动机,虽然发动机的喷口都背对着画面,但仍可以看到它们全力开动喷出的光柱。
穿梭机紧顶着水滴使它减速,可以推测刚才使水滴航向改变从而拯救“万有引力”号的推力也是同一来源。
在穿梭机出现后,水滴的另一侧又出现了两个穿宇宙服的身影,减速产生的过载使那两人的身体紧贴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着一个什么仪器,似乎在对捕获品进行研究。
以前,在人们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种具有神性的东西,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战役前,唯一一次与水滴进行零距离接触的人都已灰飞烟灭。
但在眼前的接触中,水滴已经神性全无,失去镜面后它看上去平淡无奇,显得比旁边的太空穿梭机和宇航员都陈旧,全无灵气,像是后者收集的一个古董或废品。
穿梭机和宇航员只出现了几秒钟就消失了,已经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飘浮在太空中,但仍在减速,说明穿梭机还在那里推着它,只是隐形了。
“他们能摧毁水滴?
!”
有人惊叫。
莫沃维奇舰长的第一反应只想到一件事,同警报解除时的亨特一样,他没有片刻犹豫,按动自己手表上的一个按钮,那是与亨特那只一样的手表,这一次,错误信息显示在空中跳出的一个红色信息窗口中:
销毁操作无法完成,销毁模块已被拆除。
舰长转身冲出作战中心,向舰尾冲去,其他的军官都紧跟在后。
“万有引力”号上最先到达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舱的是老亨特,他也没有进入此舱的权限,遂打算首先断开控制单元与天线舰体的联系,这样可以暂时使引力波发射系统失效,再设法销毁舱内的控制单元。
但已经有人在那里了。
亨特拔出手枪对准那人——此人穿着“万有引力”号上的中尉军装,这与他应该穿的末日战役时的太空军服装不同,可能是从舰上偷来的。
对方正在打量着控制单元舱,亨特一看背影就认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没看错。”
亨特说。
“蓝色空间”号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转过身来,他很年轻,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但脸上透出一种“万有引力”号上的人所没有的沧桑感。
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许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也许没想到来人是老亨特,但他仍很镇静,半抬起双手说:“请听我解释。”
老亨特不想听解释,他不想知道这人是怎么进入“万有引力”号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现在只想销毁引力波发射控制单元,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现在这个来自“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挡在他的路上,他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子弹击中了朴义君的前胸,冲击力把他推到身后的舱门上。
亨特的手枪发射的是飞船内部专用的特制子弹,不会对舱壁和内部设备造成损坏,但杀伤力显然不如激光枪。
朴义君胸前的弹洞中溅出几滴血珠,但他仍然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进染血的军服,从右肋掏出自己的枪来。
亨特又开了一枪,仍然击中了对方的胸部,在失重中溅出了更多的血珠。
亨特随后瞄准了目标的头部,但没来得及射出第三颗子弹。
刚赶到的包括舰长在内的军官们看到这样一幕情景:亨特的手枪飞出好远,他的身体僵直,两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喷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圆球散布四周,在这些血球中有一个暗红色的物体,拳头大小,后面拖着两根尾巴一样的管状物——由于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区分开,那东西有节奏地搏动着,每次搏动都从拖在后面的细管中挤出一些血来,这就产生了一个推进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飞行,像一只游动的暗红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脏。
在刚才的挣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着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开了,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无损,没有一点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