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威慑纪元12年,“青铜世纪”号5
“马上手术也许还能救活他。”
朴义君少校用沙哑的声音吃力地说,他胸前的两个弹洞仍在冒血,“现在医生不需要开胸就能把心脏接回去……其他的人不要乱动,否则,他们摘除你们的心脏或大脑就像从眼前的树枝上摘个苹果一样容易。
‘万有引力’号已经被占领了。”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另一条廊道冲进来,他们大部分身穿末日战役前的深蓝色陆战队轻便宇宙服,显然都来自“蓝色空间”号。
陆战队员们都端着杀伤力很大的激光冲锋枪。
舰长向周围的军官们示意了一下,他们都默默地扔出武器。
“蓝色空间”号上的人数是“万有引力”号的十倍,仅陆战队员就有一百多名,可以轻易控制“万有引力”号全舰。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置信的,“蓝色空间”号已经变成一艘超自然的魔法战舰,“万有引力”号上的人们在重温末日战役中的震撼。
在“蓝色空间”号的球形大厅中央悬浮着一千四百多人,他们大部分是“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员,有一千二百多人。
六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蓝色空间”号上的官兵列队宣誓接受章北海的指挥,现在他们基本上还是那些人。
由于飞船上常规航行时苏醒状态的值勤人数很少,所以六十多年后他们的平均年龄只老去三到五岁,大部分人并没有感到时光的流逝,黑暗战役的烈焰和太空中冷寂的葬礼都历历在目。
其余是来自“万有引力”号的一百多人。
除了军装的颜色明显不同外,两舰的人员分别聚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群,他们互存戒心,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两群人之前,两舰的高级指挥官倒是混聚在一起,他们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蓝色空间”号的舰长褚岩上校,他四十三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是一位学者型的军人,风度儒雅,言行举止沉稳中甚至带着一丝羞涩。
但在地球世界,褚岩已是一个传奇人物。
黑暗战役中,是他命令提前抽空了“蓝色空间”号内部的空气,在次声波核弹的最初攻击中免于覆灭,以至于在地球的舆论中,“蓝色空间”号在黑暗战役中是属于自卫还是谋杀仍有争议。
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也是他力排众议,顶着全舰思乡心切的巨大压力,没有全速回航地球,使得在接到“青铜世纪”号的警报后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关于褚岩还有许多传说,比如当初“自然选择”号叛逃时,他是唯一一名主动要求出航追击的舰长,有证据表明这是别有用心,他的真实目的是想劫持“蓝色空间”号与“自然选择”号一起叛逃,但这也只是传说。
褚岩说:“这里聚集了两艘飞船上的大部分人员,虽然我们之间还存在分歧,我们仍然把所有人看做是一个共同世界的人,这是一个由‘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共同组成的世界。
在我们共同规划这个世界的未来之前,先要完成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全息显示窗口,显示着太空中一片星光稀疏的区域,画面正中有一片淡淡的白雾,雾中有一组刷子样的白色直线,由几百条平行线段组成,这些线段显然经过图像处理的加强,在画面中很醒目。
两个多世纪以来,“雾中刷子”图案已为人们所熟悉,甚至被用来做商标。
“这是三体星系附近星际尘埃中的航迹,是我们在八天前观察到的。
请各位注意看。”
人们都盯着图像看,很快发现那些白线都有肉眼可以觉察的延伸。
“这是多少倍快放?”
“万有引力”号的一名军官问。
“没有快放,是原速。”
这话引发了人群中的一阵骚动,像初降的暴雨落入树丛一般。
“粗算一下,这……接近光速了。”
“万有引力”号莫沃维奇舰长说,声音倒是很平静,这两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第二支三体舰队正在以光速驶向地球,四年后到达。”
褚岩说,他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似乎对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们感到很不安,“你们起航后,地球世界一天天陷入大同盛世的梦幻中不能自拔,完全误判了形势。
三体世界一直在等待,现在他们等到了机会。”
“谁能证明这不是伪造的?
!”
“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
“我证明!”
关一帆说,他在前面和军官们站在一起,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穿军装的人,“我的观测站也观测到了同样的航迹,只是我主要进行大尺度的宇宙学观测,没有注意,经他们提醒我才把与此有关的观测数据调出来看了。
我们和三体星系、太阳系构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三体星系与太阳系是最长的一条边,我们与太阳系是最短的边,我们与三体星系连线的长度介于两者之间,就是说,我们与三体星系的距离比太阳系要近一些,地球大约将在四十天后观察到航迹。”
禇岩说:“我们相信,在地球那边事变已经发生,具体时间就是五小时前水滴对我们两舰发动袭击的时间。
根据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信息,那正是地球上两任执剑人之间刚刚完成交接的时间,这就是三体世界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机会。
两个水滴显然在进入盲区之前就接到了指令,这是一个策划已久的整体计划。
现在可以肯定,黑暗森林威慑状态已不复存在,可能的结果有两个:引力波宇宙广播已经启动,或者没有启动。
我们相信——”
禇岩说着,在空中又调出了程心的照片,这是刚从“万有引力”号上得到的。
画面上的程心在联合国大厦前抱着婴儿,这个画面放得与航迹的画面一样大,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空的基色是肃杀的黑色和银色,分别来自空间的深渊和冰冷的星光;而程心真的像一个美丽的东方圣母,她与怀中的婴儿沐浴在柔和的金色阳光中,让人们又找回已久违半个世纪的离太阳很近时的感觉。
“——我们相信是后者。”
禇岩接着说。
“他们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执剑人?
!”
“蓝色空间”号的人群中有人问。
莫沃维奇舰长说:“‘万有引力’号起航已经六十多年,我们也飞了有半个世纪了,地球社会的一切都在变化,威慑是个舒服的摇篮,人类躺在里面,由大人变成了孩子。”
“你们不知道地球上已经没男人了吗?”
“万有引力”号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地球人类确实已经没有能力维持黑暗森林威慑。”
禇岩说,“按照计划,我们将占领‘万有引力’号重建威慑,但刚刚知道了引力波天线衰变这回事,我们发射引力波的能力只能再维持两个月。
请相信,这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只剩一个选择:立刻启动引力波宇宙广播。”
人群大乱。
在显示着三体舰队光速航迹的冷酷太空旁,怀抱婴儿的程心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们。
这两幅对比鲜明的巨大画面,彰显着他们面临的两种选择。
“你们要犯世界灭绝罪?
!”
莫沃维奇舰长质问道。
面对混乱,禇岩仍保持着平静,他没有理会莫沃维奇舰长,径自对人群说:“启动广播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不论是地球的追捕还是三体的追杀,我们都逃脱了,两个世界对我们都不再有威胁。”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件事。
隐伏在两舰上的智子进入盲区后不可恢复,它们与三体世界的联系永远中断,水滴也被摧毁,这样,两个世界就丢失了对两舰的跟踪。
在奥尔特星云之外的茫茫太空中,即使以三体达到光速的技术力量,重新搜索到两艘灰尘般的飞船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这是报复!”
“万有引力”号的一名军官说。
“我们有权报复三体世界,他们应该为已经犯下的罪行负责。
这是战争,消灭敌人天经地义。
对于人类世界,按照上面的推论,现在他们所有的引力波发射装置都已被摧毁,地球已被控制,很可能,对人类的整体灭绝已经开始。
启动宇宙广播是给地球一个最后的机会,太阳系的坐标暴露后,那里再没有任何占领的价值,毁灭随时可能降临,借此就能把太阳系的三体力量赶走;他们的光速舰队也不会再把太阳系作为目标,这就使人类至少避开了迫在眉睫的灭绝。
另外,我们的引力波广播只公布三体星系的坐标。”
“这也等于公布了太阳系的坐标。”
“是的,但希望能给地球更多的时间,让尽可能多的人类逃离太阳系,至于他们到底逃不逃,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毕竟是灭绝两个世界的行为,其中一个还是我们的母星,这个决定就像最后审判日的判决一样重大,是不能这么轻易做出的!”
莫沃维奇说。
“同意。”
禇岩说完,在空中已经出现的两个显示窗口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全息窗口,显示的图形极为简洁,只有一个长方形的红色按钮,长度有一米左右,下方有一个数字,目前显示为0。
“我说过,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但命运把我们推到了对两个世界做出最后审判的位置上。
最后的决定必须做出,但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些人做出,这将是这个世界的决定,我们举行全民公决。
现在,赞同对三体星系的坐标进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人,请按动这个红色按钮;反对或弃权的什么都不要做。
各位,目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员总数,包括在场的和正在值勤岗位的,共1415人,如果赞成人数达到或超过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即944人,宇宙广播将立刻启动;否则,将直到天线失效,永不启动。
下面,全民公决开始。”
禇岩说完,转身按动了悬浮在空中的硕大的红色按钮,按钮闪了一下红光,表示点击生效,下面的数字由“0”变为“1”。
紧接着,“蓝色空间”号的两位副舰长也先后按动按钮,统计数字跳到“3”;接下来是“蓝色空间”号上的其他高层军官,然后是人群中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他们以一列细长的队列飘过红色按钮,一次次按动它。
随着按钮的红光一次次闪起,下面的统计数字在不断增长,这是历史心脏的最后跳动,是踏向一切的终点的最后步伐,令所有的人惊心动魄。
数字跳到“795”时,关一帆按动了按钮,他是“万有引力”号上投赞成票的第一个人。
之后,又有几名“万有引力”号的军官和士兵按动按钮。
终于,数字跳到了“944”,一行醒目的大字浮现在按钮上方:
再次点击,引力波宇宙广播将启动。
这时正好轮到队列中的一名士兵,排在他后面的还有很多人。
他把手放到按钮上,但没有按动,等着后面的一名少尉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接着又有许多双手放上来,叠成高高的一摞。
“请等一下。”
莫沃维奇舰长突然说,他飘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放在那摞手的最上方。
然后,这几十只手一起按下,按钮闪起了最后的红光。
这时,距叶文洁在公元20世纪的那个清晨按下那个红色按钮已经三百一十五年了。
引力波发射启动了。
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强劲的振动,这振动似乎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一根嗡嗡作响的琴弦。
这死亡之琴只弹奏了十二秒就停止了,然后一切陷入寂静。
在飞船外面,时空的薄膜在引力波中泛起一片涟漪,像风吹皱了暗夜中的湖面,对两个世界的死亡判决以光速传向整个宇宙。
【威慑后第一年,移民完成后第六天清晨,澳大利亚】
程心听到周围的喧闹声突然平息下来,只剩下远处市政厅上方的信息显示窗中的声音。
她能听到其中智子的声音,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讲话声,但由于距离太远听不清说什么,只是感觉他们的话音像咒语一般,使周围的其他声音越来越稀少,最后竟完全消失。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四周一片死寂,仿佛世界被冻住一般。
巨大的声浪突然爆发,使程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她已经失明了一段时间,大脑中真实世界的图像正在被虚幻的想象一点点挤走,这声浪使她感到周围的太平洋突然一涌而起,喧嚣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把澳大利亚吞没。
过了几秒钟她才分辨出这竟是欢呼声。
有什么可欢呼的?
难道是群体大疯狂的开始?
声浪久久难以平息,只是欢呼渐渐被高声的话语所取代,说话声很快密集起来,仿佛在大陆被淹没后又有暴雨降到无法平静的海面上。
在这声音的暴雨中,她一时无法分辨出人们在说什么。
但她一次又一次听到“蓝色空间”和“万有引力”这两个词。
程心被声浪扰乱的听觉渐渐又恢复了敏感,她注意到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自己面前的脚步声,她感觉有人在面前看着她。
果然,那人说话了:
“程心博士,你眼睛怎么了,看不见了吗?”
程心感到一股微弱的气流,可能是那人在她眼前晃手,“是市长派我来找你的,我们要回家了。”
“我没有家。”
程心无力地说。
家这个词像一把刀子割在她的心上,使她那已在极度的痛苦中麻木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她想起了三个世纪前离家时那个冬夜,想起了她在家的窗外迎来的那个黎明……父母都在大低谷前去世,他们绝对想象不到女儿已被时光和命运抛到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大家都准备回家了,离开澳大利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这话让程心猛地抬起头来,睁大双眼的黑暗还是让她很不适应,她极力想看清些什么,“什么?”
“‘万有引力’号启动了引力波广播!”
这怎么可能?
!
“三体星系的位置暴露了,当然太阳系也暴露了。
三体人要跑了!他们的第二支舰队已经转向,离开太阳系了,所有的水滴也都从地球撤走了。
用智子刚才的话说:太阳系再也不用担心入侵,这里和三体星系一样,已经成了全宇宙都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
怎么可能?
!
“我们要回家了,智子已经命令治安军全力疏散澳大利亚的人口,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疏散速度会越来越快,不过所有移民要全部离开澳大利亚,还得三到六个月时间吧。
你可以先走,市长让我送你到省里。”
“‘万有引力’号?”
“具体是怎么回事,谁都不知道,智子也不知道,但三体世界肯定收到了引力波广播,就是在一年多前威慑失败时发出的。”
“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好的,程心博士,你应该感到安慰,他们替你把事情做了。”
那人不再说话了,但程心能感到他还在身边。
周围的声浪渐渐消退,接着是暴雨般纷乱的脚步声,这声音也很快稀疏了,好像人们都从市政厅前跑开去忙什么事了。
程心感到自己周围的海水正在退去,广阔的大地露了出来,自己就坐在这空旷的大地正中,像大洪水后唯一的幸存者。
她脸上感到一丝暖意,是太阳升起来了。
【威慑后第一天至第五天,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
“翘曲点用肉眼就能看见,但最好的方法是检测电磁辐射,它们发出一种电磁波,很微弱,但频谱有很明显的特征,飞船上的常规监测系统就能检测和定位。
一般来说,像飞船这么大的体积内总会有一到两个翘曲点,最多的一次出现过十二个。
看,现在就有三个。”
禇岩说。
他正同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一起在“蓝色空间”号上一条长长的廊道中飘行,他们的前面有一个信息窗口,其中显示着飞船内部的交通图,图中有三个红点在闪动,他们正向其中一个所在的位置飘去。
“好像在那里!”
关一帆指指前方说。
他们看到前方光滑的舱壁上出现了一个圆孔,直径一米多,边缘仍是那种光洁晶亮的镜面。
向孔内看去,可以看到密集的粗细不同的管道,而这些管道中的一部分断开了,它们中间的一段消失了,断开的管道有六七根,其中两根较粗的管道断面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那是里面流动的液体。
同一根管道相对的两个断面中都有液体晃动,液体显然流过了消失的一段。
每根管道的消失段长短不一,所有的断面大致勾勒出一个球形,从这个形状上看,这个无形的空间泡的另一半显然在舱壁的这一侧,也就是在廊道里。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小心地避开了这一部分空间。
禇岩并不在意,他把手向前伸去,伸进了那个无形泡所在的空间,半只手臂消失了,在另一侧的关一帆看到了手臂光洁的断面,就像在“万有引力”号上艾克中尉曾看到的薇拉的腿一样。
禇岩抽回手臂,让吃惊的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看看它完好无损,然后鼓励他们也试试。
于是,两人也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那无形的泡泡,看着它们消失,然后手臂也消失了,但没有任何感觉。
“我们进去吧。”
禇岩说,然后像跳水似的钻进了那个空间。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消失在空气中,在空间泡无形的球面上,他身体的断面飞快地变换着形状,那晶亮的镜面甚至在周围的舱壁上反射出水纹一样跳动的光影。
禇岩很快完全消失了,正当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面相觑之际,突然从那个空间伸出两只手,那两只手和前臂就悬在空中,分别伸向两人,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各抓住一只手,立刻都被拉进了四维空间。
有过亲身经历的人都一致同意,置身四维空间的感觉是不可能用语言来描述的,他们甚至断言,四维感觉是人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一一种绝对不可能用语言描述的事物。
人们总是喜欢用这样一个类比:想象生活在三维空间中的一张二维平面画中的扁片人,不管这幅画多么丰富多彩,其中的二维人只能看到周围世界的侧面,在他们眼中,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是一些长短不一的线段而已。
只有当一个二维扁片人从画中飘出来,进入三维空间,再回头看那幅画,才能看到画的全貌。
这个类比,其实也只是进一步描述了四维感觉的不可描述。
首次从四维空间看三维世界的人,首先领悟到一点:以前身处三维世界时,他其实根本没看见过自己的世界,如果把三维世界也比做一张画,他看到的只是那张画与他的脸平面垂直放置时的样子,看到的只是画的侧面,一条线;只有从四维看,画才对他平放了。
他会这样描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挡住它后面的东西,任何封闭体的内部也都是能看到的。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规则,但如果世界真按这个规则呈现,在视觉上是极其震撼的。
当所有的遮挡和封闭都不存在,一切都暴露在外时,目击者首先面对的是相当于三维世界中亿万倍的信息量,对于涌进视觉的海量信息,大脑一时无法把握。
此时,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的眼前,“蓝色空间”号飞船像一幅宏伟的巨画舒展开来。
他们可以一直看到舰尾,也可以一直看到舰首。
他们能够看到每一个舱室的内部,也能够看到舱中每一个封闭容器的内部;可以看到液体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流动,看到舰尾核反应堆中核聚变的火球……当然,透视原理仍然起作用,太远就看不清楚,但一切都能看到。
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在听他们描述时会产生一个错误的印象,感觉他们是“透过”舰体看到所有的一切,事实是他们没有“透过”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并列在外,就像我们看一张纸上画的圆圈,能看到圆圈内部,并没有“透过”什么。
这种展开是所有层次上的,最难以描述的是固体的展开,竟然能够看到固体的内部,比如舱壁或一块金属、一块石头,能看到它们所有的断面!他们被视觉信息的海洋淹没了,仿佛整个宇宙的所有细节全聚集在周围色彩斑斓地并列呈现出来。
这时,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视觉现象:无限细节。
在三维世界里,人类的视觉面对的是有限细节,一个环境或事物不管多么复杂,呈现的细节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够的时间依次观看,总能把绝大部分细节尽收眼底。
但从四维看三维时,由于三维事物在各个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视野中,原来封闭和被遮挡的一切都平行并列出来。
比如一个封闭容器,首先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物体,而这些内部物体的内部也是可见的,在这无穷层次的暴露并列中,便显露出无限的细节。
在莫沃维奇和关一帆面前的飞船,虽然一切都显露在眼前,但任何一个小范围内的一件小东西,比如一只水杯或一支笔,它们并列出来的细节也是无限的,视觉也接收到无限的信息,用眼睛看时,穷尽一生也不可能看全它们在四维空间的外形。
当一个物体在所有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时,便产生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深度感,像一个无限嵌套的俄罗斯套娃,这时,“从果核中看到无穷”不再是一个比喻。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也相互看到了对方,还看到了旁边的禇岩。
他们看到的是并列出无限细节的人体,可以看到所有的骨骼和内脏,可以看到骨骼里的骨髓,可以看到血液在心脏心室间的流动和瓣膜的开闭,与对方对视时,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晶状体的结构……但“并列”这个词同样可能引起误解,人体各部分的物理位置并没有任何变化,皮肤仍然包裹着内脏和骨骼,每个人在三维世界中的熟悉形象还在,是细节的一部分,与其他无限的细节并列在一起。
“你们注意手不要乱动,不小心可能会触到别人或自己的内脏。”
禇岩说,“不过只要不用力也问题不大,可能有点儿疼或恶心,有时还会造成轻微的感染。
也别乱动周围的东西,除非你确实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飞船上的一切都是裸露的,你可能触到高压电缆或高温蒸汽什么的,还可能接触到集成电路,造成系统故障。
总之,对于三维世界来说你们现在有神一样的力量,但必须经过一段时间对四维的适应才能使用这种力量。”
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很快知道了怎样不触动内脏。
从一个方向上,他们可以像在三维世界里一样握住别人的手而不是抓住里面的骨头;要触到骨头或内脏,则需从另一个方向,那是一个在三维空间中不存在的方向。
接下来,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激动的事情:他们能看到星空,在各个方向上都能看到。
他们清楚地看见,在宇宙的永恒之夜中,银河系在灿烂地延伸着。
他们知道自己此时仍身处飞船中,三人都没有穿宇宙服,都在呼吸着飞船中的空气,但在第四个维度上,他们暴露在太空中。
作为宇航员,三个人都曾经历过无数次太空行走,但从未感觉到自己在太空中暴露得这样彻底。
以往太空行走时,他们至少包裹在宇宙服中,而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和宇宙之间,周围这展现出无限细节的飞船对星空没有丝毫遮挡,在第四维度上,整个宇宙与飞船也是并列的。
对于由无限细节产生的无限信息,生来就是用于感觉和思考三维空间的大脑无法把握,最初都处于信息超载的堵塞状态。
但大脑会很快适应四维环境,无意识地忽略掉大部分细节,只把握事物的大框架。
当最初的眩晕过去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震撼,这个感觉刚才被周围环境的无限细节所转移——即对空间本身的感觉,或者说是对三维之外的第四个维度的感觉,后来人们称之为高维空间感。
对于亲历过四维空间的人来说,高维空间感是最难用语言描述的,他们往往试图这样说明:我们在三维空间中称之为广阔、浩渺的这类东西,会在第四个维度上被无限重复,在那个三维世界中不存在的方向上被无限复制。
他们常常用两面相对的镜子来类比:这时在任何一面镜子中都可以看到被复制的无数面镜子,一个向深处无限延伸的镜子长廊,如果作为类比,长廊中的每面镜子就都是一个三维空间。
或者说:人们在三维世界中看到的广阔浩渺,其实只是真正的广阔浩渺的一个横断面。
描述高维空间感的难处在于,置身于四维空间中的人们看到的空间也是均匀和空无一物的,但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纵深感,这种纵深不能用距离来描述,它包含在空间的每一个点中。
关一帆后来的一句话成为经典:
“方寸之间,深不见底啊。”
感受高维空间感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那一刻,像自由、开放、深远、无限这类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义。
禇岩说:“我们该回去了,翘曲点只能稳定一段时间,然后就会漂移或消失。
寻找新的翘曲点需要在四维中移动,对你们这样第一次进来的人有一定的危险。”
“在四维怎么看到翘曲点?”
莫沃维奇问。
“很简单:翘曲点一般是球形的,光在球体内部有折射,里面的物体也有一定的变形,造成物体形状的不连续,当然这只是四维空间中的光学效应造成的,不是真正的变形,你们看——”
禇岩指指他们来的方向,莫沃维奇和关一帆又看到了那些管道,它们也呈展开状态,可以清楚地看到内部流动的液体。
就在他们刚才进入四维空间的地方,有一个透明的球形区域,里面的管道弯曲变形,那个区域像附着在蛛网上的一颗露珠。
这与在三维空间的情况不一样,后者的翘曲点没有光的折射效应,是完全隐形的,只能通过它内部已进入四维的物体的消失来感知其存在。
“如果你们再进来,一定要穿宇宙服,因为如果寻找新的翘曲点返回,新手有时定位不准,返到三维时可能落在飞船外面。”
禇岩示意两人跟着他,进入那个露珠状的泡内,就在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三维世界,回到飞船的廊道中,就在十分钟前进入四维空间时的那个位置。
其实他们刚才就没有离开,只是所在的空间多了一个维度。
舱壁上的那个圆洞依旧,仍可以看到里面那些中断的管道。
但对于莫沃维奇和关一帆,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熟悉的世界了,在他们现在的感觉中,三维世界是如此狭窄和憋闷。
关一帆稍好一些,他毕竟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经历过一次;莫沃维奇则完全处于幽闭恐惧之中,有一种窒息感。
“这种感觉很正常,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禇岩笑着说,“二位已经是真正知道广阔的含义的人,现在就是穿上宇宙服到外面的太空中散步,你们也会感觉狭窄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沃维奇扯开衣领喘息着问。
“我们进入了一个太空区域,这个区域中的空间维度是四。
就这么简单,我们把这个区域叫宇宙中的四维碎块。”
“可我们现在是在三维中呀!”
“四维空间包含三维空间,就像三维包含二维一样,要比喻的话,我们现在就处于四维空间中的一张三维的纸片上。”
“是不是这样一个模型——”关一帆激动地说,“我们的三维宇宙就是一大张薄纸,一张一百六十亿光年宽的薄纸,这张纸上的某处粘着一个小小的四维肥皂泡?”
“太妙了,关博士!”
禇岩兴奋地一拍关一帆的肩膀,使他在失重中翻了一个跟头,“我一直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你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们需要一个宇宙学家!正是这样,我们现在是处于这张三维大纸片上,在纸面上爬行,进入了那个肥皂泡与纸面相交的区域。
刚才我们从翘曲点离开纸面,进入了肥皂泡里面。”
“刚才虽在四维中,我们自身仍是三维的。”
莫沃维奇说。
“是这样,我们是飘到四维中的三维扁片人。”
“翘曲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三维宇宙这张纸并不是处处平坦的,有些地方弯曲着,翘曲到四维,这就是翘曲点。
这是一些低维通向高维的通道,我们可以由这些点进入四维。”
“翘曲点很多吗?”
“很多,到处都是。
‘蓝色空间’号之所以能够早些发现这个四维的秘密,是因为我们的飞船上人多,所以与翘曲点接触的机会也多;而‘万有引力’号上人少,比较空旷,加上你们的心理甄别很严格,有人遇到了也不敢说出来。”
“翘曲点都是这么大吗?”
“不,有的很大。
我感到不解的是,曾经观察到‘万有引力’号后部三分之一都翘曲到四维,持续了好几分钟,你们居然都没发现什么?”
“飞船的后三分之一部分一般没有人,哦,平时只有他一个。”
莫沃维奇转向关一帆说,“你经历过一次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