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冬天就和这个国家的语言一样,真算不上友好。气温说不上多低,呆在室内倒不觉得会多难熬。太阳在冬日里就像是抛弃了这片土地一样,极为吝啬它的光线。缺失了阳光的冬季柏林,越发地令人感到阴郁。
天亮得越来越迟,但黑夜却来临得越发早。每一天需要在室内消磨的时间逐渐变长,如若不能找点什么乐趣转移注意力,无聊与压抑便会成为压弯松枝的那一堆落雪。
菲利克斯的心就像窗外低沉的天色一般,最近在他脸上,已经很难看到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他不太记得清自己有多少时日这般持续不快,大概只有乐室里钢琴上最近变薄了许多的巴赫曲集谱册,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就算有音乐陪伴,如果心中的郁结无法开解,独处的时光越多,就越难以消磨。
不知为何,菲利克斯这两天分外想念巴黎的时光,即使他们一家,只在那儿呆了一年不到。
要说区别,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言,巴黎和柏林除了使用的语言不一样之外——或许还有一点饮食习惯的不同,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总会以自我感受到的善意和恶意的多少,来区分一样事物的好与坏。
在这一点上,小门德尔松绝对站巴黎——他喜欢它。
至少在那里,他只是菲利克斯。但在这儿,人们似乎更在意的是他究竟属于什么人。
犹太。
门德尔松家族,都是犹太人。
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近来所有的不快,都应当归咎于那一句从身后传来的、恶意十足的讥讽:
“犹太崽!”
即使菲利克斯心理上更偏袒没有歧视的巴黎一些(他没有碰见),但此刻幼小的他还想不到,这一切又都跟法兰西渊源颇深。
和他的出生地汉堡一样,柏林也曾长时间被法兰西的蓝白军占领。自腓特烈·威廉三世在耶那战败后,整个普鲁士帝国便彻底沦为法兰西共和国的附庸。
拿破仑的军队虽将普鲁士四分五裂,但他颁布一系列改革措施,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普鲁士的社会发展。尤其1812年颁布的解放法令明确规定“犹太人应当被赋予合法的公民权益”,令这些政策至少收到了犹太人的欢迎。
但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觉醒的德意志民族主义主导下的反拿破仑斗争,以及自我意识不断提升的基督徒,轻而易举地在反犹太主义的思潮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尤其当拿破仑战败后,这种思潮更加汹涌。
鉴于菲利克斯的姑母是法兰西驻普鲁士大使的挚交,父亲亚布拉罕·门德尔松的姐姐多萝西娅是德意志民族主义思想创始人、哲学家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的老朋友,再加上他父亲从法兰西的拥护者转变成坚定的反法的民族主义者,门德尔松一家却幸免于难,没有受到任何一方的刁难。
就连他听到的这声讥讽,也只是某个孩子气急败坏之下的口无遮拦。
但某些话,只要一出口,就是伤害。
和是谁说的——他的年龄、学识、身份全都毫无相关。
……
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受惊的菲利克斯这才脱离发呆的状态。他转过头,发现拍他的人竟是背着手言笑晏晏的长姐。
少女温柔的目光就像久违的阳光一般,令他眼中的铅云散开,透出应有的光彩。
“范妮?”
如果是平日,姐姐范妮一定会站在菲利克斯身边等他自己发现。这种孩子气的叫人方式,反而更像是妹妹瑞贝卡会做出来的。
男孩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今天变了性子。
“因为我再不叫醒你,菲利克斯可以像马儿一样直接站着入梦啦。”
范妮打趣着弟弟,虽然他们不是双胞胎,但她总能和他完美地心电感应。即使对方没有过多的表情提示,她也能读懂他心底的疑问。
男孩以微笑回应,没有言语。
范妮有点担心地问道:“你……还在不高兴吗,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摇摇头,想要轻描淡写地掀过:“没什么的,范妮。”
“如果是瑞贝卡,她一定会这么说‘菲利克斯从巴黎回柏林后就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就算过了一个春天加夏天再加冬天,我们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果瑞贝卡真能跟我说这么长的句子,我一定会很乐意回答她‘亲爱的,你的记忆力值得满分——但很不幸,如果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我还有这样的经历。’”
姐弟俩似乎瞬间偏离了原本的话题。他们丝毫不在意第三方的意愿,借着妹妹的名义天马行空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范妮感觉男孩子似乎有生气多了,嬉笑着问:“所以你真忘了吗,菲利克斯?”
然而回应她的,又是对方的沉默。
“别对我说谎,菲利克斯。‘没什么的’——和你忘不掉巴黎的经历一样,你还在在意。”
双手撑在弟弟肩上,范妮将对方拉近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和他谈话。
“你不对劲太久了,我们都很担心。”
菲利克斯有些挣扎,几番欲言又止后,轻声说:“我只是不喜欢冬天……好吧,范妮,我不太想谈这件事,我想自己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