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1 / 2)

不周山 事后一支烟 2803 字 2023-05-14

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在周岺梦里的除了周善才,便多了一双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如此让人感到心安,却在和她对望的时候,也会淌出泪水。

她终是来到了医院,选择面对一切,面对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周善才。

那个时候他已经昏迷了两天,仍然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征兆。她一面心存愧疚,内心里还是悔恨着自己过往的行为,一面又装作接受了一切,想要让周岢放心。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还是会想要去追问。

为什么呢?爸爸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什么所有的灾难都找上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她开始怀疑所谓的好人有好报。

那些亲戚个个笑面虎一样,出了事情便象征性地打听一番,却没有几个真正去医院探望。看着周岢每天一次次应付那些电话和话里话外明里暗里的探究,周岺第一次体会到了来自所谓“血缘”和“亲情”之间的人情冷暖。

出事之前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出事之后又拐弯抹角地想知道对方能被赔偿多少钱。能提着东西来医院探望的都算是好的,更多的是避而不见和落井下石。

周善才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每一天都是一大笔钱。而保险公司允诺的赔偿也不是三两天立马就能到位的。周岢一趟又一趟地跑银行,将自己和周善才这些年积攒的钱翻来覆去地算,最后发现也只能顶两个多星期。

就算赔偿金到了,也根本不足以完全支撑后续的一系列治疗和康复。

又一次,他站在了选择的交岔口。

公司已经请了三天的假,他是不可能再继续请下去了。周岺也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正处于升学关键时期,是不能天天跟在这里耗下去的。他必须要将她送回去。

虽然周善学的意思是他会帮忙照看着周善才,可周岢心里也明白,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家里几个孩子要养活。他没有文化,能干的只有体力活,而这些体力活也并不是时时都有,时时等着他的。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重担排山倒海般都向他涌来。没有了周善才的庇护,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他自己去考量。

送周岺回去那天是借的车子,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只有沉默在无穷无尽地扩散蔓延着。

周岺很想跟他说说话,可看到他沉默的侧脸,眼下深深的青色,突然间觉得好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车子驶进北京之后,他主动开口了,却丝毫没有提及那件事。他只是温和地开口问她,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

有那么一刻,周岺真的很想问他,怎么办。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可她到底也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她担心,就像很久之前他向自己提及报课外班的时候,她曾经下意识的问‘多少钱’一样,那个时候他告诉她,小孩子不要总是想那些钱不钱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他亦不想她介入过多。

他总是想护着她。从前她暗自享受着这种被宠爱被呵护的感觉,甚至会无数次在深夜偷偷品尝这毫无负担的甜蜜。

可现在呢?

曾经她有多么得意,现在她就有多么恨。她恨自己为什么长不大,恨自己为什么总是需要被保护,恨自己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饿。”

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无望,那么荒芜。

“米饭还是面?”他却没有搭腔,继续问道。

周岺不说话了,转过头看着他。

高架桥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为他铺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整个人显得安静又缥缈。

“为什么不怕呢?”她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没有立即回答,到了路口红灯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他才侧过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开口。

“不需要怕。发生什么事,你都不需要害怕。”

“我说的是你!”

“我说的是你。”

两个人直视着彼此,谁也没有将眼睛挪开。人行道上一簇簇人流拥挤着走过斑马线,谁也不会想要往车子里瞥一眼。

周岺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眼眶被莫名的热气灼烧着,让她睁不开眼睛。

可她不敢闭眼。

“那你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我没有权利知道吗?”她步步紧逼,可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沉静那么平稳。

“你现在只需要,好好念书。这是爸和我对你最大的期盼。你好好念书,就已经是在替这个家分担……”

“除了念书呢?”她抢了白,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

他答得简短又迅速,说完便踩了油门重新启动了车子。

周岺不再说话。

到小区附近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路边很多饭店已经关了门。他将车开的很慢,一路上都在留意着两侧。

十几分钟后,两个人在一家面馆门前下了车。

“吃面吧,命中注定。”

他转过头对她笑笑,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将她带进了面馆。

很久很久之后,谭栩栩和她在北京再次见面,她将当初所有的故事都和盘托出。

当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只会流眼泪了。只是苦笑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也不知道究竟在问谁。

“你说,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哪里又需要一个答案呢?答案她一直都知道。

可正是因为知道答案,才让这一切显得沉重又悲哀。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希望自己能够替他分担,希望他不要把她当做永远都需要被保护的小孩子,希望她能真正地,平等地跟他站在一起。

那句诗是怎么讲的呢?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她一点也不想永远站在他身后,让他一个人去抵挡来自生活的风风雨雨和拳打脚踢。

她一点也不想。

可他当时不会懂,后来也不会懂。

周岺回到了学校,几天后,周岢也回到了公司。

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周岢不放心,便从方皓宸那里搬了出来,又搬回了家里住。

由此一来,周岢耗费在路程上的时间势必会增多。工作日变成了早上五点多起床晚上快十二点回来,周末有时甚至加班到凌晨才到家。

周岺看在眼里,却并不能做什么。似乎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倍努力地学习,考一个好看的分数。

也许人一旦有了什么目标,便会变得异常专注。那段时间,她恨不得整日坐在教室里,回到家也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复地去做题。一摞摞的试卷、一沓沓的草稿纸、密密麻麻的笔记、黑色红色蓝色的注释……甚至很多时候她会忘记自己究竟吃没吃饭,来到学校坐下了,被谭栩栩提醒才发现根本没有扎头发。

然后有一天,周岺突然发现周岢回家回得早了。从10点,到8点,越来越早。

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周善才醒了。

那个时候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听到这个消息,她突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紧接着就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倏地滚落了下来。

周岢站在她书桌前,半侧着身子面对着她。而她就那么无措的坐在椅子上,看到一滴滴眼泪滴落在衣服上,洇出一点点的斑驳。

“体征恢复了,但是意识还有些混乱。”他走近了一步,慢慢蹲下来去摸她的脸颊,给她擦眼泪。

“我明天会回去一趟,把爸转到北京的医院。”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立在桌子上,灯脖子上被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胶带,灯头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

“都联系好了吗?”她轻轻地问。

“嗯。”

“公司那边呢?还有假吗?”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他。

他却一直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周岺已经开始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有将房间里的灯打开了。这盏小灯只堪堪将她一个人笼罩在光源下,他虽然就站在她的面前,可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不说话呢?”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了调子。

冷静的,平静的,克制的。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