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怒(2 / 2)

不周山 事后一支烟 3968 字 2023-05-14

也许是她的心声被听到了,三四个女人竟然都没有让她‘猜一猜’,反而是很热情地跟周岺讲话。

话题不外乎围绕着‘你学习怎么这么好’‘有什么经验’‘以后想考什么大学’之类的展开。

周岺不太想多讲,但也一直笑着有问必答。

“这孩子不爱说话啊。”表姑说。

“上学的孩子都这样!而且她都那么久没回来了,正常!”另一位年纪大点的开口道。

“唉,岺岺啊,在北京住那么久,北京好还是家里好啊?”表姑摸摸她的头。

周岺微微躲了一下:“都挺好的。”

“这孩子会说话的哟。要我看还是北京好吧?大城市嘛,以后大学也会在那里上的哦?”

周岺实在觉得有点烦,这问题她还真想说北京好。就冲这些个所谓的亲戚,她也说不出这里有多好。

可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没有意义,她不明白对方出于什么心理问出的这种问题。况且她都这样答了,对方却还是依依不饶。

她不说话了,脸也冷了下来,坐在那里拿出了手机。

几个女人对了下眼色,便也不再问周岺了。

“唉?善才,这次周岢怎么没回来啊?”表姑夹了口菜。

“他公司最近忙,这次就没回来。”

“什么公司啊?清明节还加班?我说这大城市就是不一样,节假日都不放人,太不近人情了嘛!我们家嘉豪在省会上班,这不也给放假了吗?要我说,这么不近人情,还不如回咱们这儿工作呢!周岢要是肯,我们家嘉豪可以跟上面说一声,让他去他们公司啊!”

周善才只呵呵地笑:“孩子大了,他们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决定嘛。”

“嘿,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得分什么事情嘛。大人还是得帮忙看着些好。他天天在外面工作,那怎么找媳妇呢?人家北京人肯定是看不上他的嘛。可要是在家这边工作,近的不说,以后怎么也能找个省会的媳妇嘛!再在那儿买套房,这不后半辈子就没什么发愁的了吗?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嘛。”

“嗨…我们一没钱二没房的……”周善才摆摆手。

“你说这话就远了啊!你这在外面一待快十年,说出去谁会信你没钱啊!都是自己人,你这就虚了啊!”国字脸插嘴道。

“我骗你们干什么呢?”周善才笑的有些无奈。

“咱们退一万步,就算你没挣大钱,小钱还是有的吧?再不济家里不是还有片地吗?我听说那里快要修路了,怎么着也能升点值嘛!先把房子盖了,再租出去做门面怎么也能挣点啊。”

“你别光笑啊善才,姑父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看你现在确实是还正在花钱的时候,要说你就周岺一个,也好办,怎么着也是嫁出去的姑娘嘛。你现在可是两个啊!不说周岢还要娶媳妇了,周岺上学也得花钱嘛。”微胖男人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道。

“是......”周善才抿着唇沉默点头。

“要我说,这姑娘啊早晚要嫁人的,你供她读书,她也是嫁人。就算最后学出来了,那毕业找工作一拖那都多少岁了?都是老姑娘咯!我看小岺长得也不难看,倒不如趁早结婚找个好老公呢!况且啊,这女孩都是越大心越散,初中学习好,高中就不行了!多少女孩子上了高中成绩下滑呀?钱是花了,到时候打不打水漂说不准,以后要是剩在家里了可怎么办哟!”

“是啊,我看村子里多少女孩,那不都是上完初中,上完高中就嫁人了吗?现在过得也不错啊!而且彩礼就十几二十万,要盖房子那不就是手拿擒来的事儿了吗?”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剩下的人也都大眼瞪小眼地坐着看戏。

“这读不读书,还得孩子自己说了算。孩子想念书,我是肯定要供的。”周善才静了一下说。

“你说的是没错啦!姑姑姑父也是好心,你别太上心啊!都是替你打算嘛,小珍走得早,我们也是怕孩子走错了路呀。不过说到底,岺岺才是周家人,那肯定以她为先嘛,要供的,要供的......”

“姑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周善才皱起了眉毛。

“姑姑这是提醒你啊,这周岢到底不是流的周家的血,这孩子长大了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心思?这次清明能不回来,那下次就能过年不回来,以后是不是就都不回来了啊?你们两口子对他这么好,可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我听说他亲妈以前在深圳打工,你想那个年代在深圳混的,现在能差吗?要是回头他亲爹回来找他了,他跟人走了,你到哪儿说理去哟!”

“我哥不是那种人。”

周岺在周善才开口前,先一步抢了白。

语调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啊,看人能有你这些姑姑伯伯清楚吗?”女人轻轻笑了一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跟对面的众人点头对视。

“看人我自然没法比了,但是我哥我清楚,我爸也清楚。在一块朝夕相处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是我们,我想我们怎么样也比各位长辈了解得多一些,透一些。”

“小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哦?我们也是出于好意嘛...说话要不要这么冲哦!”

“您的好意我们可承担不起。”周岺目光直直地迎着对方,没有半点畏缩。

“你这是在挖苦我们吗?你这像是一个小辈对长辈应该有的样子吗?”女人终于没了和煦的表情,脸上有一丝挂不住。

“那难不成我应该感恩戴德下跪感谢各位长辈的好心吗?”周岺侧了侧头,环视桌子上的人。

周岺被对面的嘴脸彻底激怒了,也不再忍耐,那些话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她开口的同时,周善才也开了口。

“周岺!”

她听到了。

可这句话到底没能阻止她,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她的话就直接说出了口。

“善才啊善才,你看看,这就是你供出来的女儿?这哪像是一个读过书的女孩子?这能供出来什么?”老姑夫现场表演起捶胸顿足,一副气急了的样子,抖着手指头数落道。

“我读书读得怎么样就不劳您操心了,我想不想上学,我爸供不供我,都是我们家的事情。我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有个词叫得寸进尺,还有个词叫虚情假意。各位长辈年纪也大了,天天这么操心别人家的事情当心晚上睡不好觉。”

“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就分不清好赖呢?老姑嘴笨不会说话,可句句都是为你好啊,你倒好,伶牙俐齿的,哪里有个小姑娘的样子呀!”老姑一脸恨铁不成钢,指着周岺的鼻子道。

“大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什么意思,各位长辈们也应该清楚。小姑娘又怎么了呢?小姑娘不能还嘴吗?小姑娘就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了吗?现在不是男女平等社会了吗?老姑您这话说出口我以为现在还是封建王朝呢!也许老姑您忘了自己也是女性吧?我就很好奇啊,是不是在您成长的年代女孩子读不了书,您就觉得所有女孩都没必要读书呢?我表姑不也上过学吗?不知道是在北京还是上海啊?清华北大,还是复旦啊?我这人也嘴巴笨,如果哪里让老姑您不舒服了,您也要相信我是无心的啊!”

周岺说这话的时候,屋子里安静极了,那些人或局促或震怒或冷漠或戏谑,谁也没出声。周善才亦没有出口阻止。

老姑和老姑夫大概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姑娘嘲讽很没面子,一点要松口的意思都没有。

“善才,你家周岺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也不管管?太不像话了!这么没大没小的,真是有人养没人教...”

话头递给了周善才。

“你说谁没人教?”周岺蹭地站了起来。

对方没有看周岺,对着周善才说话:“徐珍走得早,你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女孩子啊就是要管教,那跟男孩子不一样的!她这样以后结了婚......”

“谁给你资格提我妈的?一嘴一个结不结婚结不结婚,在你的脑子里女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只有结婚这一件事啊?我真替你女儿悲哀!”

“你!”

“周岺!”

对方气急的声音和周善才的声音同时响起,所有人都听到了周善才那声急促的直呼名姓的制止。

对方的眼睛在两父女之间转了一下,表情从愤怒转向一丝得色,甚至透着点看热闹的窃喜。

只剩下周岺站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善才,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地去跟那些所谓的长辈赔礼。

“周岺她被我惯坏了,今天让大家看笑话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他的声音在周岺听来是那么刺耳,一字一句仿佛要割破她的耳膜,在她的心上捅出一个个血窟窿。

她不明白周善才为什么要这么卑躬屈膝,面对这样的亲戚还要一再退让。

明明她一个孩子都能听出来那些话里的恶意和妒忌,那些话明明就像刀剑一样将两个人包围住,站在包围圈外面的那些所谓亲戚各个手中拿着暗器,等待着一场好戏。

话没有听完,她就摔门而去。

她不想听下去了。

“你看哪有这种孩子哦?还不能说不能骂了?直接摔门了真是!我说善才,你看看这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啊!什么道理都不懂,回家一趟,亲戚不认识几个,嘴巴倒是利得很!”

“我看这女孩子啊,就是不能太惯着,你看看,心都野了!女孩怎么能不嫁人呢?出门问问哪个家姑娘不嫁人?”

“唉,人家也许是想着嫁北京人呐!这出去了,就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看不起乡下人喽!”

“还有那周岢,也不想着回来看看他妈?赚钱比亲情重要?这到底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啊,心就是硬...”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捧哏逗哏一样,把两个孩子都贬了个遍。

周善才沉默地听着,等他们把话都说完了,所有人都不再出声了,他才抬起头,将他们从左到右全都看了一遍。

一群人说完话,该吃菜的吃菜,喝水的喝水,没有人抬头跟他对视。

或者说,他们也拿不准周善才什么态度。

所以他们不敢抬头。

“今天本来我跟孩子计划回去的,昨天是老姑父找到我,说这么久没有见面了,年后聚一聚,这才有了顿饭。”

他开口,声音很镇静。

“我以为这顿饭应该是热闹的,大家坐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没想到最后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我自觉大家都是长辈,所以刚才也多次打断孩子,觉得在这种场合之下,一个小辈不该那么没大没小。对于刚才周岺所作所为,我代她道歉。”

一桌人都抬起了头,眼睛盯着周善才,看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有的人眉梢的得意已经藏不住了。

“可我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最了解。至于孩子上不上学,结不结婚,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我无权干涉。她只要想读书,我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下去,她要是不想读书了,我也不会强迫她读。”

“周岢也是,他是个怎么样的孩子,我作为他的父亲最了解。我觉得不能因为我儿子这次没回来,就给他扣一个铁石心肠、不孝顺的帽子。他孝不孝顺,心软还是心硬,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有发言权。”

“我知道也许你们是出于好心,为我们一家三口操心,为我家两个孩子的前途着急。只是我认为,孩子怎么样,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他们也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作为家长,只敢说我是起一个引导、帮他们达成自己目标的作用。甚至到目前为止,我依旧认为我是没有资格对他们的人生指手画脚的。”

“最后,我想再说一遍。周岢是我儿子,他姓周。是我周善才和徐珍从小到大,从襁褓开始,一点点养大的,不存在其他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以为我在孩子百天的时候,已经说的做的足够清楚了。如果从今往后,我再听到有人拿我儿子的身世做文章,我周善才不管对方是不是比我年长,都不会给他好脸色,我会怀疑他的居心。”

在场的人无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周善才的话已经说的很得体,也很清楚了。甚至从这段话里,他们听出了弦外之音。

人家清楚他们什么居心,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顾及长幼之序,给他们老脸而已。周善才言尽至此,他们也找不出什么不妥之处来辩驳,一个个的脸色都难看极了。

“这顿饭,大家如果想继续吃,可以坐在这里吃,我一会来买单。只是孩子一个人跑了,毕竟是晚上,我实在担心,就不再作陪了。”

说完他站起身,拉开门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