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4449 字 2023-05-14

回到广州之后过了不到一周,我便被公司安排出差去上海,参加总部的年会。

这对我来说也是件新鲜事。在过去七年的公司年会日,我一直和大多数同事一样参加广州本地的小年会:每次总是下午工作临近结束时,大家先汇聚在一楼的大会议厅坐着等抽奖。七次里我拿到总共是两个暖风机、一个小音箱、一台电饭煲、一套高级儿童积木以及两张一百元的京东券。

抽奖之后便是晚饭,公司所有人坐地铁或者各自骑共享单车,去安排好的临近的大饭店。

抽奖和吃饭时,公司广州的大领导和我们项目的领导老胡分别会发表讲话,内容无非是总结一下今年的风风雨雨,畅想一下明年的未来。

大领导讲话水平比较高,或者说画饼水平比较高。尽管公司广州这边已经多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但在大领导的口中,广州部总能让人觉得是一支腰斩多次后已经底部磨盘数年,即将强势反弹回归价值的股票。

这让不少本打算拿到年终奖放完假就跑路的同事又多待上一年甚至更久,而我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相比之下,项目组的领导老胡水平就没那么厉害了。但似乎也不能怪他,因为骗一群每天和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下属,肯定要比骗一群一年见不到几次,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的工具人要艰难许多。更何况他还要面对不需要顾及他面子的服务员和周围路过的其他客人。

每次当老胡面露难色,身旁面露喜色的服务员小姐姐掩嘴交耳时,我的脚趾都扣得直出汗。

第三年还是第四年开始,倒是龙哥给出了一个主意:此后老胡每年年会前总会事先找人准备一个列好了项目相关的各种数据的PPT,年会讲话大部分时候,老胡就讲解这些数据……

要知道,数据这东西便是,只要你愿意找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于是乎什么“猛增”“暴涨”“大幅提高”等等成了此后每年老胡年会讲话的关键词。等把所有挑选出来的数据讲解一遍后,说几句类似:“今年成果丰硕,明年再接再厉!”之类的话就收场了,整个讲话无比顺畅。引得新入职的小白同事觉得这领导又有成绩又不喜欢多整虚词,情不自禁鼓起掌来。热烈的气氛下,老同事们也跟着鼓掌,看着新人们用笑容掩饰心中的尴尬。

所以当被通知今年去上海参加年会时,我第一反应是今年逃过一劫。

这次与我同行的人,本来是只有之前提到过的主设李修云。然而据说是因为在我请假的这一周,关于那个核心创意的案子有部分内容推进是龙哥先替我顶上的。于是这次年会之行便也加上了他。

出发前我预想三人成行恐怕是有些尴尬的,特别是其中两个人跟另外一个人不是很熟,特别是另外那人是其中两人的上司。

好在李修云这人平时给人印象不坏:四十几岁一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虽然不苟言笑,对下级说话有时比较严厉,但至少我觉得,对于一个空降领导来说,只要别一意孤行瞎折腾就算很有见识了。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旅途大部分时候竟然是他们两个人相谈甚欢:从行业新闻到股票投资,再到房价,最后竟然开始聊起国家战略和世界格局来。

我坐在车上从公司一路听到机场,始终没插进话去,一是两人聊得起劲没怎么给我机会,二是他们的很多观点我不敢苟同,若是开口自己肯定忍不住一吐为快,这样未免让自己显得讨厌。毕竟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即使是最柔和的说辞去否定或颠覆他们关于那些“大事”的观念,也相当于是在说:“你是个傻逼。”

可“被孤立”又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于是我干脆戴上耳机看起书来。

到机场下车,我们拿登机牌过安检来到候机区,我看他们俩又聊起来便又掏出书看。过了可能一刻钟,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便侧头,李修云正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看的什么书啊?”

“《存在与时间》。”我把拇指夹在刚才看的那页,把书翻过来给他看,刚伸过去才意识到这样似乎有某种炫耀的意味,又忙不迭收了回来。

李修云的表情有些尴尬,看着我手里的书半晌开口问:“是物理天文学的书?”

“呃……”我有些难为情,努力控制让语气尽量平静地说:“多少也算是,一般还是归到哲学里。”我特意把“哲学”两个字念得很轻。

“哦。”李修云发出似乎是明白了的声音,没有继续说话。我借机转移话题道:“龙哥呢?”

“他去抽烟了。”

“哦哦。”我微微点头。

“西方的哲学我不太了解。中国的我还懂一些,我最认同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所以我最赞同人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相互促进,特别是年轻人,不能只埋头工作,这样是很难持续提高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立刻回应道,沉默数秒后我又忍不住开口说:“其实‘知行合一’最早并不是王阳明提出来的,王阳明提‘知行合一’也不是通常理解的,提倡求知和实践要相互促进,这个是更早的朱熹的观点。王阳明提‘知行合一’其实是在说知和行本身就是一回事,就是说根本不存在知不能行或者行不能知的情况,即所谓真正的合一。”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试图解释说:“举个例子就像一个人懂得关于诚信的知识,必然会做诚信的事情,反之如果一个人坑蒙拐骗,即使能把所有关于诚信的书倒背如流,也不算真正的知晓诚信的知识。”

现在回想,那时我会突然说出这些话,定然有担心谈话再次陷入沉默的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像我这样似乎是从父辈那继承了“炫耀天性”的人,一直压抑住向别人展露自己的“半桶水”学识是很难受的,有时候逮住机会,像是小姑娘荡起裙子般把自己脑子里的所谓“真理”一股脑展示出来几乎是本能反应。

“嗯,说得没错。但是现在人们喜欢把朱熹的观点拿出来勉励人,也挺好的。”

听李修云强撑着又胡诌了几句后,我看出他表情有些尴尬难堪,这让我既担忧又觉得爽快。但他很快调整过来继续说:

“可以啊!看不出来年纪轻轻的什么都知道。怪不得能出这么好的设计,不像现在很多做设计的,只知道东抄抄西抄抄,搞不清楚原理抄来的拼在一起都不搭调。”说完他站起身,四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我笑着说:“哎,真羡慕你们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前途无量啊!”

我假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讪笑着说:“哪里,李主设你也不老啊,看着像只大我们几岁。”李修云摇摇头,挺直腰板双手插兜看着远处,用沧海桑田似的语气说:“不行了!开始奔五十的人再过几年就开始老态尽显,做事有心无力了。”

我不知该怎么继续接话,不自觉低头又去摆弄手里的书。

“在路上还是大家多聊聊天交流一下吧,书嘛,等一个人的时候再静下心来看。”李修云突然说。

我赶忙看了一眼页码,把书收了起来,笑着解释说:“我……我看你和龙哥聊得太起劲了,感觉不好插话就没开口。”

“他来了。”李修云看着他一直看着的方向,又向我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说,只是想借这个出来的机会多和你们交流下,平时大家工作都忙也没这个机会。你看我,来这边快半年了都不知道你还喜欢读书。”

我没来得及回应什么,走过来的龙哥就开口问:“聊啥呢你们?”

“没什么,聊聊看的书。延言不简单啊,才高八斗。”李修云笑着说。

龙云和我对视了一眼后继续看着李修云,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了解他,延言年纪不到三十,看着像三十好几,喜欢的净是些五六十岁人喜欢的东西。你要跟他聊那些虚头巴脑的,指定聊不过他。”

龙哥这番话倒并不令我生气,我反倒觉得某种程度上帮我解了围。

等龙哥坐下后话锋一转,他俩又开始聊起机场未来的投资价值,我也不好再沉默不语,不时在两人聊天间隙时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大概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登机。

这是我第一次坐商务舱,当然是公司买的票。

一排两边只有四个座,我旁边是李修云,他似乎也侃累了,一坐下没多久便戴上耳机打起盹来。我倒是有点乡下人进城的味道,眼睛扫描着座位周围每一寸,脚也不时伸伸直,不自觉地想要感受一下昂贵的味道。

飞到一半空姐推来餐车,没吃早饭的我到饭点已经饿了,本以为最多发个小汉堡垫一垫,结果空姐竟在餐盘上接连摆了四个铝盒,打开顿时香气扑鼻:一份红烧鱼块,一份肉末茄子,一份蔬菜蛋汤还有一份米饭。虽然菜不如餐馆做好直接端上来那般鲜爽,但做得相当美味,特别是鱼块,我想我至今没有再吃过那样炖得又嫩又入味的烧鱼块了。

我吃到一半旁边的李修云才醒过来,有些无精打采地慢慢开始吃着。他像是宫里的吃法:每个菜最后我看几乎都只吃了两三口便不再吃了,而我这边可能是饿的缘故,吃得风卷残云一点不剩。

李修云看着吃完喝着水的我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在节约粮食上知行合一了吧。”我笑了,解释说感觉味道还不错。李修云招呼空姐过来收盒子,又向我说:“喜欢可以下次再坐这家的商务舱,我感觉每次中午坐飞机都是这几样。”

“哪坐得起,也不至于为了吃这几个菜多花一千多块。”我说。

李修云沉吟了半晌,用漫不经意的语气又说:“马上你赚得多了就不在乎了。”

我后半程脑子里一直是李修云这句话。他的语气,像是在说“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就不冷了”那般板上钉钉的事,令我有些心神荡漾。

下飞机我们从机场出来,公司派的大巴车早已等候在那,等待不久陆续和其他班次来的广州同事会和。看得出来,虽然互联网公司的平均年龄较低,但一眼望去,除了家属外,来上海参加年会的基本上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了。从装束来看,虽然大部分人不像电影中赴宴般穿得那么讲究,但上下衣服一眼看去,大概都不便宜。这让我有点庆幸过年是冬天而不是夏天,否则我那些袖口磨损印花模糊的T恤恐怕多少会令我在这种场合感觉难堪不自在。

登车后我们直接去往了上海的一家豪华酒店。后来我才知道,这家酒店在各种榜单上,都至少是上海前五。

时至下午四点,到了酒店拿了房卡先要去放包,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龙哥和我住一间。问了负责组织的同事,说是因为龙哥是最后才加上的……不过给我们的房间不是普通的大床房,而是连通客房。等上到二十六层打开房门进去查看一番我才明白“连通客房”是什么意思:不光有两个独立带浴室的卧室,中间连通着的还多一个客厅。

我第一次住还带客厅的酒店房间。印着波浪条纹的软毛地毯让我一时间犹豫要不要先脱鞋再走上去。沙发上的丝绸套枕上绣着复杂的中国结,对面的茶几上摆着果盘和两套刀叉餐具。我走到书桌旁边的架子上翻了翻杂志,除了酒店文化介绍册外,再就是介绍奢侈品的和欧洲旅游的,除酒店介绍外全是纯英文。我转身看到龙哥站在电视旁边的柜子那儿研究几瓶洋酒,他转身看我笑着说:“贵。”

我们在房间里各自躺尸直到晚上五点半,才起身下到一楼去参加晚上的总部年会。

此时一楼大厅内外人已经多了不少,一旁穿着燕尾服的酒店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弹钢琴,引得不少打扮诱人长相甜美的少女们围在周围拍照。我俩不约而同地在钢琴前停下,到高潮部分我才听出正弹的是《今夜无人入眠》,但嘈杂的人声让我的情绪很快又冷却下来。

在进入年会举办的大厅前,公司居然还弄了一小段红毯:一张印着公司logo和吉祥物的小签名墙上,此时已经草草签着几个看不清的名字。守候在那里化了浓妆的公司漂亮女同事递给我一支笔,我拿着便要往墙上写,却被她赶紧拦住。

我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女生,脑子里充满疑惑,飞速思考着眼前状况的种种可能,直到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对我说:“写边上些。”

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挪步到墙的边缘,笔尖触到板子的刹那我竟忘记了“延”字该怎么写,或者说,该怎么在这块板子上写。

尴尬片刻后,我急中生智将“yy”两个字母写在了上面。

待龙哥笑着签完字后,我们一起站在那面墙前记录下了我平生也许是最僵硬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