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
“日记本?”
“我没写过日记。”
事实上我小学时曾写过,只不过当我发现父亲偷看了它,并在吃饭的时候拿里面的事揶揄我后,我就再没写了,之前的也早不知在哪了。
“这是什么?”妹妹拉开书桌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沓打印的订在一起的A4纸,正疑惑地浏览着。
我想起那是我高中时期写的几篇短篇小说,都是一两万字上下的。当时为了给一些杂志社投稿就打印了很多份,不用说结果自然是杳无音讯,柜子里是放弃后最后剩下的几份。
“我高中写的小说。”
“哇,你还写小说呢。”妹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上的那一份问:“《脑人》,好奇怪的名字,讲什么的啊?”
我回忆了一下:“讲一个高中生每天生活在循环里,最后发现现实世界其实是虚拟的,自己其实是一个泡在营养液里的缸中大脑。”
“卧槽,这么复杂……你高中时候就能想到这些啊?”
我笑着脸一红,没说话。
其实“缸中大脑”只是最经典不过的科幻设定了,我只是从书上知道它,把它结合我那会儿的高中生活编了个很简单的故事而已。最近我找到并再次重读这篇小说时发现,不要说基本的写作技巧,那会儿的遣词造句都很成问题。
“故事结局是什么?”妹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问。
我靠过去,粗略了扫了一眼说:“应该是主角从高楼上跳下,用自杀的方式逃离了虚拟世界。”
“嗯。”妹妹撇着嘴,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又继续翻下一份。
看到小说的标题我意识到这是一篇爱情幻想小说,其中不乏一些当时作为高中生时,我对爱情的朦胧想象以及肉麻的言语表达,总之在我现在看来十分幼稚。
趁着妹妹注意力在内容上,我一把将她手里的所有小说从上面抽走。
“唉!你干嘛啊?”
“我凭什么给你看啊?”
妹妹踮起脚,拉着我的手臂想去抢我手里的小说,我便把手高高举到天上,无论她怎么抗议,我都是一副炸碉堡誓死不从的样子。
“咦?”
妹妹突然松手了,她的注意力好像被天上的其他什么东西吸引走了。
我转过身朝妹妹看的方向望去。在衣柜上面,一个手提箱和一个大号塑料收纳袋后面,有一个我完全遗忘了的东西。
“你会弹吉他?”
我摇摇头说不会,解释说:
“高二时候买的,那会喜欢听歌,说想学吉他就给我买了。后来发现本来课余时间就不够,学吉他又不像我那会想得那么简单,慢慢就放在柜子上吃灰了。”
“噢!怪不得。”妹妹抱怨道:“我也是高中说要学弹吉他,找爸他说买吉他的事,他根本就是不屑一顾。说什么高中以学习为重没有时间,还有说我就是一时兴起,给我买了最后也会很快放弃的,最后在家里还占地方什么的……原来是因为有你啊。”
没想到相隔了十年,事情竟能产生这样的蝴蝶效应,我不禁笑出了声。
妹妹把椅子抬到书桌上。
“你干什么?”
“去拿吉他啊。”妹妹抬腿就站到了桌子上,我连忙凑上去扶住椅子。
“小心箱子掉下来啊。”
“咳咳……算了吧,上面都是灰的,你又不会弹,拿它干什么?”
“谁说我不会弹?”
经过我俩的齐心协力,最终在吸了一鼻子灰后顺利把吉他从上面小心翼翼地拿了下来。我俩从房间里出来到客厅。
“你怎么没说过你会弹吉他啊?”
“你也没问过我啊。”妹妹擦完琴,低头重新调着音:“再说,你不也没说过你会写小说。”
我觉得不一样,况且自己知道那水平很难拿得出手,但没说话,看着妹妹把六根弦调好。
“OK。”
“可以点歌了?”
“你当我是什么啊……会的不多的。”
妹妹试着弹了几个调子,似乎是对这把老琴还不是很熟悉的缘故,并不连贯。妹妹一边熟悉,一边又重新去调音。
我坐在那没什么事做,视线便离开她在房间里游荡起来。
父亲放在书柜上的遗像总是吸引着我,我跟他两人对视着,耳边又不断传来琴弦一根根被拨响时悠长的余音。刚才那阵子才消散了不久的一股忧伤感,慢慢又朝我的胸口聚拢起来。
我想起大学时读的小说《挪威的森林》里,主角渡边陪着玲子弹吉他,两人一同用这种方式祭奠死去的直子的情景。
“把寂寞丧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吧,只用记住这个丧礼就可以了。”我想起大概有这句话吧。
“没办法,这琴只能将就着弹了。”妹妹终于完成调试,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琴面朝我坐直,缓缓拨动琴弦弹奏起来。
这次妹妹弹得很熟练,我觉得曲调很熟,可还是直到她唱了两三句才想起歌名,是当年挺火的《你不知道的事》。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世界仿佛只剩下妹妹的歌声和琴声。
我安静地细细听着,虽然能听出弹得有些瑕疵,但和歌声配合得很好,完全足以掩盖。
“还在学校那会新练的,还行没全忘光。”
我说真厉害,让妹妹继续。
她便又弹唱了梁静茹的《勇气》。
这个弹得要更熟练些,完成得相当完整,足以上台表演,让我不禁鼓掌。
“你说说想听啥吧,看我学没学过。”
我思索片刻,问披头士的歌学过吗?
妹妹摇摇头。
我又问李宗盛呢?
妹妹再次摇头。
在我陷入沉思数十秒后,妹妹抱起吉他:
“算了,老男人还是喂啥吃啥吧。”
“是你会得太少了嘛。”
妹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我想起一首你们老男人喜欢的歌。”
“什么?”
“《光辉岁月》。”
“但是得你来唱。”
我关紧门窗,掏出手机查出歌词,两个人开始一弹一唱起来。起初我还压着嗓门,到副歌部分感觉唱不上去了,便大声唱了出来,顿觉一整天的压抑感都得到了短暂释放。
妹妹面带笑容看着我,似乎也越弹越起劲。到我吹口哨时,她自然没想到我有这个功能,立刻笑出了声,可又为了完成下去很快憋住,等到完成后才放声大笑起来。
“我看你认真噘着嘴的样子,好好笑。”
“我感觉吹得挺好的。”
“是挺好的。”
“要是我们当时乐团的主唱,有你这本事就好了。”妹妹满脸笑意说:“他们男生两个人,一个唱得好不会吹,一个会吹唱不好。最后上台表演只能录好那个人吹的,然后唱得好的那人表演到这里噘嘴假吹,哈哈哈……”
我脑海中想象出那个画面,也被妹妹感染了笑得近乎倒在沙发上。
“再唱什么?要不再来一遍《光辉岁月》吧?”
我摇摇头:“再来一遍邻居该上门了。”
“怕什么?来了就说我们这是在办丧事,死者为大。”
我无话可说,经妹妹这一提醒,我又不自觉往父亲的遗像那边瞅。
“你弹点忧伤的,算是送给爸的吧。”
妹妹脸上收敛了笑意,短暂沉默后说了几首歌名,问我觉得哪首够忧伤。
“《后来》吧,这个好。”
房间似乎瞬间被重置,回到了十分钟前的宁静时光。
前半段本来唱得挺好,没想进入第二遍后,我感觉妹妹突然唱得十分敷衍,简直毫无感情,到最后几乎就是仅仅保证在调子上,草草完成了事。
“唉累了,不弹了。”妹妹把吉他搁在沙发上,起身走出客厅。
正当我有些疑惑,觉得一切结束得莫名其妙时,她拎着刚才买的那袋零食又返回客厅里,从里面拿出一袋巧克力蛋卷之类的零食后,把袋子扔到了茶几上。
我去翻找零食的时候,看到一盒熟悉又奇怪的东西。
我抬头看着延烟坐在吉他旁,吃着东西的样子,下面不觉一动。
“想做那事?”我问。
“没有……”
“那你干嘛买这东西?”
“买口香糖买错了……不行啊?”延烟看着我说。
在从小长大的房子的客厅里,在老旧白炽灯的照耀下,在父亲遗像的注视中,嗅着一本本古老文化散发出的腐香味,我站在沙发边,抓着身下的白皙和柔软。
沙发另一端,吉他,随着沙发的摇摆,发出轻轻而无序的伴奏,与少女的歌声一同打破了夜的宁静。
强烈的刺激下,我很快就一泻而出。
之后我们双双进到浴室里,热水倾泻而下,打在两具因少晒太阳而白皙的皮囊上。我扶着延烟的腰欣赏着眼前热气环绕中的美景,在儿时熟悉的浴室里,这一切显得那么魔幻,竟让我得努力咬牙来避免自己发笑。
“你是不是觉得当着爸的遗像搞我特别有意思?”
我心里一动,尽管妹妹在这方面跟我私下里一向口无遮拦,但这样的话当然并不常能听见。
“没有啊。”我本能似的撒谎说。
“那你怎么今天格外快些。”
沉默了半晌我解释说:
“兴许是累了吧。”
“刚才你妈来找你,跟你说什么了?”我岔开话题。
“还能说什么?她有说叫我别缠着你就是。”
“缠着我?”
“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过分吧。”
“确实。”
“我觉得她有在担心我们两个搞在一起。”
“啊?”我诧异道。
“我说,她好像有预感我们两个会在一起。”
那天夜里,在又去我房间做过一次后,我们双双躺在我父母过去的卧室床上,窗帘外已经开始泛白。
我觉得自己明明疲惫得厉害,却久久无法进入睡眠。脑子里播片似的,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儿时在这里的回忆扭曲在一起,交叉放映。
混沌中,只有一个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精神上,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