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我看？”

“不然呢？难道给服务员小哥哥吗？”

我沉默不语，感觉刚才心猛地跳了一下，脸也微微开始发热。为了掩饰这点，我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假装在看桌面上的饭店广告标签。妹妹似乎完全没管我，继续说：

“结果你呢？一来也不夸我两句，我暗示你，你也不懂。放着这么漂亮的妹妹不看，要看什么狗屁合同。真有你的啊！”

我回想着她刚才哪一句话是在暗示我，抬头看见妹妹瞪大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也许是她化了妆的样子有些陌生，也许是因为那会儿距离我第一次见到妹妹，才不到两个月。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对情侣，他们坐在这里，少女怒目而视，青年却在发愣，前前后后的对白，似乎就是在打情骂俏。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没有夸你今天真漂亮。”我说：“我以为妹妹早听这样的话听烦了，毕竟妹妹平时不打扮的时候也非常漂亮。”

我本想用这句话逗乐她然后让这件事翻篇，没想到烟竟毫无反应的沉默了。

服务员不知算不算适时出现，端上了炸虾、鳗鱼饭和味噌汤还有送的脆萝卜。

我端起汤喝了一口，还不错，又把自己那份鳗鱼饭端到面前试了试鳗鱼的味道，也很有味道，一点也不腥。

“鳗鱼真不错！”我说。

“你不要学别人用这种话哄女孩子。”

“明明我今天有精心打扮过，肯定比平时好看很多，这是事实。你不关心就罢了，可你偏偏要用什么‘毕竟妹妹平时不打扮也非常漂亮’这种话来哄我。”

“你肯定以为我听了这话就会高兴，就会忘乎所以，忘了你不关心我特意留着这身打扮等了你一个小时，然后你漠不关心这件事。”

“你当我是笨蛋吗？还是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能够轻易摆弄女孩的心思？”

我赶忙放下吃了一半的炸虾，没想到妹妹竟有如此反应，她一开始语速很慢，慢条斯理地在说，到后面语速越来越快，终于在最后两个问句说出时，成功打断了我吃炸虾的兴致。

“对不起啊……那我应该怎么说？”

“怎么想就怎么说啊。”

“你应该说，妹妹你今天比以往都要漂亮，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漂亮，”

“你要不是我妹妹就好了，不是我妹妹我就娶你做老婆！”

这回换我瞪大眼睛看着烟了，她说完也瞪着我，最后竟是她自己绷不住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吃饭！放过你了。”

我又夹了一条炸虾，放到碗里才意识到碗里还有半条没吃完。这会儿三文鱼腩也端上来了，还一边放了一盅清酒。

“怎么还点了酒。”

“我高兴，我买单，想点什么点什么。”

说着妹妹全无刚才生气似的神色，兴冲冲把酒倒满两个小碗。

“来，我们先喝一个。”就在我思考要不要碰杯的时候，妹妹已经把她那碗嘟嘟嘟地一干而尽。我便也一口喝下，感觉清酒入口很柔，只有下到肚子里才知道，它比一般的啤酒黄酒都要烈一些。

我发现自己一直不由自主地瞥向妹妹脖子上的银色铃铛，还有她胸前铺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领口，这让我多少有些心烦。

“嗯！”妹妹刚吃一口饭，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转身去翻自己的包找出手机来：“他们把我今天试镜跳舞的视频发给我了，想看吗？”

就算是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回答：“想看。”

于是烟便把手机递给了我。果不其然，她跳的是现在比较时兴的韩舞。我双手端着，应该是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两分钟左右的视频。

“不错啊。”我微笑着递还过去手机：“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是看你动作挺流畅的。”

妹妹像是愤愤地把手机收了起来，喝了一口清酒后突然蹦出两个字：

“敷衍。”

“哪里敷衍了……”我笑着解释道：“我真觉得动作挺流畅的啊。”

“哇，流畅？”

“像是去幼儿园看女儿跳娃娃舞的老父亲说的话。”

这回换我愣住了，从她的角度似乎这样想也挺有道理，但这并非我想表达的意思。而是在隐去一些话之后，我便只剩下类似“流畅”，这样最不带情绪的词可说了。

趁我神游的功夫，妹妹边吃边继续不满道：“和前面一样，我发现你都不会真诚地说话。口是心非的，对自己妹妹都这样……”

“嘶！嚯！”在不小心被芥末呛到后，她又看了我一眼，像是盖棺定论道：“自作聪明。”

我也吃了一块三文鱼腩，又喝了一杯，本想将我隐而未说的话说出以作解释但还说作罢了。

我俩各自闷头吃了一会，我想起父亲的电话，感觉今天这气氛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便开口说：“所以你真的不想回去读完大学了吗？”

“是的。”妹妹很干脆地说，略微停顿后问：“又是爸爸要你劝我回去是吧？”

我点点头，又开口用尽量诚恳些的语气说：“不过，其实我自己也想跟你谈谈这个的。你和他们的矛盾再深，大学学业终究是无辜的重要的。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最好还是回去坚持完成它，大不了和他们不来往罢了。你这么好的年纪，在我这里干耗着，我觉得太可惜了。”

“之前确实有些无所事事，所以我才找工作嘛。”妹妹立刻回应：“之后我会努力多赚些钱的，房租什么的我也会出一份。还要经常请你来这种地方吃饭，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

我笑着慢慢摇了摇头：“钱倒没什么，我这样平时根本花不出去几个钱，又没有女朋友，你是我妹妹，你不必担心这方面。”

“我是想问你，你有想过未来怎么打算吗？”我继续问，又补充说：“就是更长远些的未来。”

“未来吗？”妹妹想了想，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和爸爸他一样，也担心没有我大学文凭以后不好找工作什么的。这我当然也考虑过，可你看，现在事实是，我不要文凭，凭借别的才艺也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说明这完全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我说：“做一个模特或者你说的艺人，这并不是一份非常正式的工作啊。”说完我便发现自己用错了词，或者说一不小心暴露了真实的想法。

妹妹脸色一变，有些生气打断道：“我就知道，你刚才就是这种态度。我知道这份工作现在不如你赚得多，但怎么就不正式了？难道非得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才叫正式吗？”

我举起手到面前示意投降，等妹妹说完立刻解释说：“我说错了，没有不正式，我说错了。”

“但是你想这辈子做这个吗？”我问。

“你还是瞧不上，自大鬼。”妹妹皱着眉：“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怎么会跟爸爸一样思想老土呢？我这难道不是所有女孩都羡慕的工作吗？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怎么就又不正式又用这种语气说‘这辈子就做这个’。是，这当然不会做一辈子，除非真成了大明星之类的，否则哪有可能年纪大了还做艺人呢？我当然会很努力地做好，但就算不能真的出道的话，我想到时也有其他的事情能做啊，而且再工作一段时间我总该要结婚了吧。”

妹妹如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看着我平静的表情似乎有些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便没再继续说话转而低下头吃着碗里的食物。

“好吧，我承认我不太认同你选择的这个职业。但这是你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你的职业选择，我这么问，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现在我大概知道了。如果你愿意，我也想分享给你我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妹妹没有反应，我即当她是默认愿意了，便继续说着：

“我的想法是，读书完成大学学业，站在父亲这类人，比较社会比较功利的角度讲，拿到大学文凭是一个基本保障，那使万一将来你想要从事一些需要这张文凭的工作时，不至于后悔，所以如果不是要费很大的代价的话，把大学读完没什么不好的，即使这个专业不是你想要的。

我觉得大学更重要的功能其实是，给青年一段缓冲时间和空间，让一些人能够在迷茫的时候有机会从知识里找到自己想要什么。我非常认同大学本科大体是学不到什么真正的知识的，无论从实用还是学术的角度看都是如此。但也许，在一个更靠近各种知识的氛围下，你有可能发现自己真正未来想要做的事情，虽然只是一点启迪，让你觉得某件事可能有些意思，但这就够了。人如果没有受到过一些启迪，想要去做一些事情，人生只是赚钱、结婚生儿育女老去死掉，完全是把别人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那恐怕是非常无趣的。你觉得呢？”

妹妹吃着东西看都没看我，像是完全没有听我刚才的话，或者听完了但觉得只是一些老生常谈式的陈词滥调，没多久摇了摇头说：“我不可能再回去大学里了，你不用再劝我了。”

“你说的这些简单道理我怎么会不懂，你不明白，大学那种生活我也已经受够了，我是真不会再回去了，像我刚来这边时候说的，我想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妹妹说完便叫服务员又添了两盅清酒，这打岔的功夫让原本想再说些什么的我也沉默了。

我们又聊着其他的话继续喝着，慢慢地似乎都有些醉了，在喝下一杯后妹妹突然问我：

“哥，你真的不嫌弃我住在你这里吧……”

我摇摇头，说当然不会。

妹妹醉红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仰起头说：“谢谢哥哥。”

“幸亏，最近你也没交上女朋友……之后我给你介绍？”

我微笑着微微皱眉：“你给我介绍？”

“嗯！”妹妹双肘撑着桌子，把头抬得高高的用力点头，又有些坑坑巴巴地说：“我今天下午，在公司里看到好多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姐姐……她们以后就都是我的……同事了，我可以介绍你们相互认识。”

我心里微微一热，随即又很快冷却下来，语气有些犹豫地说：“怕是……不太合适吧。”

“怎么会？！”妹妹大声反问，样子有些醉态：“真的不骗你，什么类型的女孩子都有，无论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准都能给你物色一个。”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妹妹又自顾自地继续说：“哥哥！你要自信一点，你虽然人不怎么……帅，可你很优秀嘛……又聪明又有钱，性格也……还不错。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你的。”

羞怯夹着一股醉意涌上我的脸，更不知说什么，只好微微低头，听妹妹继续醉醺醺地畅所欲言。

“不过……也要我觉得好的女孩子才行。如果我不喜欢……那以后经常见着多烦啊……再以后如果我也交了……男朋友了。我们就可以常常一起出来玩，永远开开心心在一起……”

见妹妹想伸手，我忙将面前的酒盅挪开：“别再喝了，你醉了。”

“没有……”妹妹摆摆手，看着我傻笑：“哥你才是醉了，你脸都红了。”

“哥，虽然你这个人有时候有些讨厌……书呆子气，自以为是。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和父亲不一样，你是真的在乎我的感受，是真的对我好的。对吗，哥？”

“对。”我敷衍道，我那时还算清醒，至少比妹妹要清醒：“我们回去吧。”

妹妹点点头，嘴巴还继续说个不停：“我肯定能遇见一个又帅，又……高，和哥哥一样聪明，比哥哥对我还好的人。然后我就也全心全意对他好，和你……不是和他永远……”还没说完妹妹突然趴在了桌上，彻底醉过去了。

我感觉自己也越来越晕乎，付了账，叫来出租车把妹妹一路扶进后座上，自己坐在她旁边。

当我干完活在车里坐下，缺氧带来的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涌上头，视野中似乎只有中间的一小块是清晰的，其他地方都像是泛起了涟漪的池塘水面。

司机让我系上安全带，又让我给烟也系上。我只好解下安全带在晃动得厉害的车上四处摸索着，弄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司机便说算了让她躺着吧。

“你女朋友吗？”

“不是。”我本能地实话实说道。

“哦！”司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个字，我大概比平时多花了很久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烟躺倒在后座上的样子，她原本规矩平整的漂亮衣服经过搬运时我的一番折腾，已经变得有些褶皱，铃铛在车灯下反射出银色的光。而我，身上的衬衫满是汗水和酒渍，衬衫扣子还解了两个透气。

不知为何，我感到一丝窃喜。我微微坐正，掏出手机煞有介事地翻阅着不存在的重要信息，完全对身旁的佳人不管不顾。因为这一切对于我在扮演的那种人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

车窗外城市的各种灯光扭曲在一起，让我脑子里突然想到“赛博朋克”这个词，我盯着它们努力将其中的东西抽离出来加以辨认：这是一家酒吧的招牌，那是一座写字楼名字的灯箱……行人在灯光下追逐奔跑着，这些对此时的我来说，像是美丽的新世界。

下车后，我扶着妹妹进到电梯上楼，一路上没有遇上别人。在电梯的镜子里，她靠在我的胸口，我轻轻搂着她防止她像软体怪一样瘫倒在地。我穿着一看就是白领人士的衬衫和没有丝毫破洞或污渍的牛仔裤，她穿着一身不知道是外围小妹还是无知少女似的漂亮衣服……这恐怕无论是谁看了都会和司机一样乱想的。

将烟放到沙发上的一刻我感到如释重负，我坐在沙发对面的电脑椅上喘气休息着，看着她衣衫不整斜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她裸露的膝盖不知道在哪里蹭了一小块黑印，脖子上系着的铃铛此时不再悬空，耷拉在她细白的脖颈上。

房间里如烟出现之前一样安静。我闭上眼睛，脑袋里快速闪过那个假想角色此刻会做的事情。大概以怎样的方式脱去衣服，怎样吻她的后背然后急赳赳地进去，那人会抚摸她少女的微微隆起吗？亦或是抓在脖子上，晃悠起那银色铃铛……

我掐断了脑海里的画面，睁开眼看着烟，站起来朝她走去，晃晃悠悠地俯身盯着烟的脖子，伸出手去触碰她脖子上那根带子……

也许是我的腿碰到了她，也许是那皮带子弄疼了烟，那种状况下我不可能清楚记得具体是为什么，烟突然睁开眼睛醒了。她看到我先是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这一下子也把我惊醒了半分。

我收回手缓缓站直，不知道是因为还在迷糊还是出于本能，我丝毫没有表现得慌张或者尴尬，只是四下看着，寻找可以坐下的地方。

妹妹咳了一声，继而猛地站了起来跑进了厕所，很快稀里哗啦的呕吐声便传来，像是有怪兽正从她嘴里钻出来一样。

我坐在沙发上，逐渐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眼睛在房间里四处看着，当我看到一只灰黑色的猫正蹲在楼梯上盯着我时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我也反应过来那只猫是培根。

它只是只猫，它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