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是我在公司唯一一个工作关系之外的朋友。

过去我觉得龙哥的长相和他这样江湖气的外号很不符，直到我有天想起电影《古惑仔》里的包达二，脑补了一下龙哥戴上眼镜的样子，两人简直一模一样。

另外巧合的是，龙哥竟然和我来自武汉的同一所初中，但要比我大一届，按道理讲，在学校里我们肯定相互看见过，只是都毫无印象了。两人在毕业七八年后，竟又再次在一个遥远城市的公司里相遇，着实是一件令人称奇的事。

龙哥高考是考了两次的，所以最后他进入这家公司的时间和我一致。这人平时有三大爱好：女人、□□还有抽烟，刚好黄赌毒俱全。

他偶尔周末会叫我去棋牌室或者他家打牌，我们玩得不大，一般一下午平均输赢三四百，从没超过一千。虽然没人记账，但我粗略估计，每次参加平均我能赢个一百多，而这大概恰好是龙哥平均输掉的钱。

我认为这是他情绪管理做得差的原因，运气不好就容易上头送钱，但他就是这么个性格。

每当龙哥因为冤家牌输掉大底池后，他总会面无表情地点起一支烟，这在我们牌圈里成了一个信号，仿佛一群钓鱼佬看到鱼鳔动了。

牌技拉跨的龙哥却是个“情场高手”。在妹妹来之前，通常下班后我经常是和他在外面吃晚饭的，如果当天他没约。

在吃饭时当然聊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很多，除此之外，他最喜欢聊的就是他最近搞女人时候发生的各种事情。

“哇，你不知道她，平时看着斯斯文文挺清纯的，到床上荡得很。”

“真的吗？”我捧哏道。

“可不，那小细腿就死死缠着我，像要吸干我一样！”

“每次得大干好几场才肯放过我！”

我看着他的表情笑出了声。

他在说的是公司两个月前才来的一刚大学毕业的女实习生。

项目里一直有着老带新的传统，于是龙哥对这位女徒弟的帮助很快就从工作中转移到生活中，一路帮到了床上。

我很佩服他们两人在公司的演技，因为就算我知道了内情，还是无法从两人在一个镜头画面里的表现看出任何的异常。

龙哥俨然是公事公办的老大哥，女实习生则是处处小心谨慎的勤奋新人，这让我感叹生活才是最好的舞台。

虽然龙哥搞女人的故事经常都有新的女主角，健身房上课遇到的女同学啦，社交软件上摇到的离婚少妇啦……故事的内容也无非是，如此怎样认识的，聊了多久，然后一个机会出现，找地方开干。

我从未告诉龙哥，听了几次之后，我就对这些事情毫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烦了。可每当他开始讲，我还是假装感兴趣，说几句话回应他，让他把一个如三级片剧情一样乏善可陈的故事讲完。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现在回想起我大概明白：我不想龙哥看出我其实在意，在意我没有女朋友，而他却能和身在英国读书的大学女友远程调情，过会抬头便和我讲他昨晚的风流韵事。

所以每次当他笑着兴致勃勃地提起最近的“战果”时，我总是微笑着看向他，并不时做出简单回应，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表露出一丝我对此其实在意。

此外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猜龙哥其实也知道我是在意的，但这正是他的乐趣所在，就像人们只会向识货的人炫耀自己的手表，最好这个人现在买不起。

我当然尝试过和龙哥聊些我感兴趣的，当然也就是我能炫耀自己的话题。

电影和游戏勉强能聊，他很喜欢国内的一些喜剧片和国外的超级英雄电影，可能是为了勾搭小姐姐也玩了很久王者荣耀。但很可惜这些我接触都不多，所以我们聊起来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而书上的东西，比如政史哲那些的，就更困难了。他曾在办公室和三两个同事围观我玩三国志游戏时，向身旁的女同事闲侃道：“三国志，还有其他正史都是假的，都是皇帝官僚糊弄底下老百姓编的，真实的历史就得看野史……”

还有我记忆犹新的，我们刚认识头一年那会儿，一次聊到了人是不是必须结婚的问题。我陈述了我的想法并举了康德一辈子没有结婚的例子，而龙哥则立刻反驳道：“那是因为他把自己耳朵割掉了，结不了婚吧！”

我至今记得他说这句话时鄙夷而自信的表情，而我也再未试图和他谈起这些，以至于他可能至今都不知道，割耳朵的人其实是梵高。

所以和龙哥做朋友的几年里，谈话中我总感觉自己处于劣势。正如我前面说的，只不过我成了那个戴着名表试图炫耀的人时，而龙哥不光不懂表，反而脱下裤子说我这个比你的大。

你可能会奇怪，既然如此，我那时为何还总跟龙哥混在一起，还说他是我在公司唯一的朋友。

一方面当然是他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庸俗之中却总透着一股子反叛的劲儿，可能这就是所谓大俗即大雅吧。

另外可能更主要的是，我虽身在异乡多年，但始终朋友不多。如果没有龙哥，我可能在公司休息的时间一句话都不会说。也听不到公司里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

在妹妹来我这里之前大概半年吧，龙哥就告诉我说咱们项目可能会和公司另外一个组合并，去做一种新的视频播放App。

龙哥在谈起这件事时两眼放光，这让我第一时间感到奇怪。因为龙哥平时上班基本是个混子，除非领导在场很少好好干活。从未表现出喜欢迎接机遇和挑战的样子。

“啧，你怎么不明白？”

“L组，是和L组合并。”

我这才恍然大悟，龙哥之前曾多次和我提及，隔壁楼的L组是专门做平面设计和美工的，有不少漂亮妹子。为此他还多次叫我一同去隔壁食堂吃午饭，而我因为贪恋午休宝贵的睡觉时间拒绝了。

到2012年的6月，也就是妹妹来之前一个月左右，龙哥所说的这个合并终于完成，之前的L组现在办公区域就在我们旁边。

七年，习惯了每天面对一群大老爷们的我，此时终于明白了龙哥描绘的“秀色可餐”。和我们这些平时穿着朴实的互联网民工相比，L组这群小姐姐个个简直像是网上的美妆达人。

小姑娘们一个个的穿衣打扮都像是在给周围人讲故事似的：这个是天真烂漫的邻家妹妹，那旁个是成绩优异的同桌校花，边还有英姿飒爽的职场丽人……引得之后我们原本组里的几个大龄姑娘都有了危机感，一个个突然开始捯饬起来。

现在我已经忘记第一次看见赵小姐时，她是怎样的穿着打扮了。

我甚至连之后她平时喜欢穿什么衣服也统统没有印象。

但我记得，那时在那群漂亮姑娘里，只有赵小姐我是没法给她……或者说只有她自己是没有给自己贴上任何标签的。

作为一个基本不懂时尚的人，我至今不明白她是做了什么让我有这样的印象，或者说，她可能真的只是什么也没做？

我向来喜欢与众不同的人，而在姑娘里，真正的与众不同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但即使如此，性格使得我没有像龙哥那样，一找到机会就去和他的目标们套近乎。

我还和过去一样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至多网购了一瓶据说能让脸白净些的洗面奶，而最后还没用完。

所以当龙哥告诉我他已经和职场丽人翻云覆雨后，我仍没有和赵小姐说过话，她的故事还要放到后面再说。

自从妹妹来我这里后，父亲开始每周都给我发消息了。

虽说我俩都心知肚明是为了催促我，让我去催促妹妹回武汉。可父亲说起话来总还是得拐弯抹角先问其他的事情，比如：工作怎么样了，未来怎么想啊，找女朋友的事情自己是什么看法啊之类的。

我相信这些问题当然不是纯粹地作为一种开场白，否则吃了没，吃了什么之类总归是更高效些的。事后我会想父亲的这种“关心”究竟算不算一种所谓父爱呢？

按常理说自然是算的，但我总觉得，根据我对父亲的了解，父亲这样问的目的的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确认。即确认我有没有走在一条“正常”的人生轨迹上，至于在这条轨迹上过得幸不幸福，或许他并不怎么在乎，或许他认为这样当然就会幸福，我不知道。

但总之这样的讨论大概让我们双方都闷闷不乐，以至于最后谈到妹妹时只能寥寥几句收场甚至干脆放到下次。

到临近九月的时候，因为大学即将开学，父亲打来电话开始直入正题了，催促我说动妹妹回去或者主动和他们重新联系。

而我这边，经过这段时间生活在一起，虽说不像父亲这样对妹妹的所谓前途未来有什么要求，但总也觉得，妹妹在我这儿，每天无所事事终归不太好。也一直想和妹妹谈谈她对于自己的未来是如何设想的，但一直没有找到好的契机便也没有主动去谈。

那天是一个工作日，下班后我按照妹妹发给我的地址去了那家叫瀛鲜日料的店。

她微信上告诉我，她找到工作了，要请我吃饭，寥寥几个字洋溢着欢快的情绪。

拉开木门进到里面，环视四周，左边是类似吧台，像是日漫里吃拉面的地方，墙面柜子上放着各种贴着日文标签的酒瓶。右边一片都是矮墙隔起来的小隔间，桌子椅子也都是那种矮矮的日式风格。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八成以上的座位上已经有人，场面很热闹。

我寻找着妹妹的身影，突然一个穿着日本女高中生制服的女孩从一处座位上站起向我摆手。盯着脸看了一会儿我才确认那就是妹妹。我还从未见过她穿这身衣服，很精致，而且收腰的设计让她原本只能描述为平坦的胸脯明显突出不少。

我走到隔间门口，看到她的女式皮鞋放在台阶上，便也脱了鞋放在旁边，走到妹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等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咯。”

“你不是知道我下班走回来的时间吗，干嘛早这么多？”

“我面试结束直接从公司过来的。”

我看着妹妹的脸，第一次见她化这种妆，脸颊上不知是什么让皮肤显得细腻光滑，如凝脂般一尘不染，围绕眼眶构建的墨色由淡到浓，赋予少女双眸一种与事实相悖的幽深。两瓣嘴唇即使紧闭，也让人忍不住想象用指尖轻碰它的水润触感，若是微微张开一些，还没发出声音，耳边似乎就已经响起少女荡漾心神的悦耳笑声了。

“面试做模特？”

“嗯……应该叫做艺人。”

“那你岂不是要成大明星了？”

“哪有！”想象中的笑声突然变成现实。

“开始嘛，公司会安排我们学习唱歌跳舞走T台”等等一些东西。说这段时间也会给我们安排一些广告拍摄，商务演出之类的工作……不是电视里那种广告，估计就是一些淘宝卖衣服广告的商单。演出的话可能是一些活动请Show Girl之类的那种。总之变成大明星是很难的。”

我看着她不时点头，并且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但我还是注意到妹妹的脖子上套着一个东西，如果它不是在那儿我会管它叫项圈。细窄的白色皮扣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小铃铛。

“这样啊……还是恭喜。你签合同了吗？”

“签了。”妹妹轻巧地说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招呼我身后的男服务员：“你好，菜可以开始上了。”

“你看，上次你跟我说过喜欢吃三文鱼腩，点了。”妹妹坐下指着菜单道。

我不知该不该说谢谢，只好笑着点头。

“我发现……”妹妹头凑过来小声说：“你背后那个男服务员一直在偷瞄我。”

我想要转头看却被她打断，

“干嘛呀……别人工作这么辛苦，好不容易有个漂亮妹妹可以欣赏，干嘛打扰人家。”

“你倒是挺善解人意。”

“那是。”

“你合同的副本拿到了吗，给我看看吧。”

“吃饭呢看那东西干嘛。”

“我怕……”

妹妹打断我说：“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懂艺人签约合同吗？”

我摇摇头，停顿了一会说：“长长见识嘛。”

妹妹愣了一会，开始翻放在一旁沙发上的背包，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纸递给我。

我慢慢把它展开，大致扫了扫，公司名叫****文娱有限公司，合同规定的基本工资是每月五千，另外根据广告、影视、舞台、录音等活动的参与情况公司提供额外的奖金，合同期是两年……

“怎么样？有问题吗？”

“看不出来……”我想要把合同按刚才的方式叠回去，发现怎么都折不好，妹妹拍了一下我的手，夺回叠到一半的合同。

“看你笨的。”她两下叠好，塞回包里。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便不由自主地盯着妹妹脖子上的铃铛发呆。

“哥。”

“啊？”

“你真是有够直男的。”

“我只是不太会折纸啊。”

“谁跟你说折纸……你看我今天，是专业的化妆师给我化的妆，还有服装师配的一身衣服，是个好漂亮的小姐姐，她好有衣品，我从前都不知道穿衣服搭配的饰品有这么多讲究。”

“我特意求公司那边的负责人，让我把这一身穿回来一天。你知道是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