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2 / 2)

方老尚书压住快要冲喉而出的笑意,慢慢道:“哦——你倒是尽有自信,只看你能不能说到做到了。”

“祖父看着便是。”

说过这一句,方寒霄不再说话了,把书本翻过一页,提起笔,自己又对着练起字来。

方老尚书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他不再引方寒霄说话,转身走出了书斋。

他在芭蕉旁又站了一刻,这时万全一个香甜的盹正好打完,揉着眼睛一看,忙跳起来:“老太爷来了。”

方老尚书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万全就忙捂了嘴,站过一边去了。

站着的这一会儿工夫,身上已晒得微微烫热,方老尚书捏着袖子里始终没有拿出来的状纸,改了主意,转身往来路行去。

他没有回静德院,而是直接去到前院,吩咐人备轿,往方家租下的那座宅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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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淮安府的第四日,莹月第一次见到了方老尚书。

她的头已经不发晕了,很茫然地在细雨的催促下换上见客衣裳,走到前面的堂屋去。

那晚她前脚走,后脚方太太就火速命人把她的嫁妆一并送了过来,所以她现在穿的仍是自己在家时的旧衣裳,一身水绿襦裙,发髻也梳回了姑娘样式。

这倒不是刻意为之,梳发一向是玉簪替她梳的,这桩婚事来的太突然了,内情又很不堪,玉簪心中还没有什么莹月已经做了嫁妇的真实感,下意识仍替她梳了个双螺髻。

但待她行出来,这一副形容落到方老尚书眼里时,方老尚书的感想就很不同了:歹竹偶然出好笋,徐家爷们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也不大知道廉耻,但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填坑的庶女倒反而知道进退,处事有分寸。

莹月向他行礼,他和气地点了头:“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莹月细声道:“好些了。多谢老太爷关心。”

她心中只是慌疑,听说她三堂兄已经被抓回来了,这时候方家来人,很显然是要撵她跟三堂兄一起走路,可要对付她,方太太出面就足够了,哪里用劳动方老太爷亲来?

“还是要小心养一阵,坐着说话吧。”方老尚书伸手示意。

莹月怯怯在下首坐了,沾了小半个椅面。

方老尚书闲话家常般同她聊了几句,大概是问她在家时候的情形,莹月听见他不提要送她走的事,就渐渐放松下来,一一答了。

方老尚书很快对她有了个大概的评估,如同徐尚聪的纨绔一样,这也是个一眼望到底的小姑娘,胆气弱,性敦实,有点儿傻乎乎的。

莹月则越来越放松了,还没有哪个男性长辈这么和气地同她说过话,徐大老爷从不以为需要跟女儿们享受什么天伦之乐,这些都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老实听他的安排就是了。

她的段数太嫩了,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如实地反应在了她的应答中,而方老尚书并不是真的和她闲聊,他的每个问题都有深意,现在方老尚书从她所有的回答里汇总出了他想知道的:这个在徐家长了十六年的姑娘,和她的娘家居然不熟。

她失人教导,不知道如何努力为自己争取,徐家没有人重视她,将她当做可有可无,她就也真把自己活成了个影子,游离在家族中。

从纯利益角度出发,这个状况很符合方老尚书的预想。

他徐徐又问出了一句:“那日夜里,你为何要伤残自身?是惧怕被送回去吗?”

莹月心中一跳,她拧着帕子,点了个颤巍巍的头。

她迟疑着,又大胆地:“我不想回去,老爷太太不会饶了我的,我、我已经——”

“是方家的媳妇了”这个下文,她却是无法厚颜说出来,方家根本没打算认她,徐大老爷徐大太太要怎么教训她,又关方家什么事?人家才是蒙受损失的人,全无理由去可怜她。

但令她不敢置信的是,方老尚书道:“老夫知道此事非你之过,你能及时将真相告诉霄哥儿,可见是个心底坦诚的姑娘。这桩婚事,老夫可以将错就错,予以成全。”

莹月完全呆住了!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不然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方老尚书将袖中的状纸抽出来,问她:“你在家时读书吗?”

莹月呆呆道:“读过一阵子,认得些字。”

方老尚书微有意外,自他返乡以后,两地相隔遥远,跟徐家的来往就很少了,但长孙媳妇不能不慎重,据他后来托人打听的一些事迹中,以徐家的家风,似乎是没有这份让女儿识字的心的。

他继续问了一下,莹月老实道:“祖父在世时,给我们请了女先生,只是我学了两三年,祖父去了,老爷觉得女儿家不考科举,用不着知道那些,就把先生辞了。”

这像徐大老爷干的事。

方老尚书摇摇头,不说什么了,把状纸递给她,待莹月站起接过看完了,才问她:“能看明白吗?”

莹月摇摇欲坠地点头,脸色煞白。

徐家要告方家,她要作为一个骗婚的骗子上公堂了——!

以她浅薄的认知,也知道方家这个官司一告一个准,两家定亲这么久,知道的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可抵赖的余地。

“你父亲此事做得极为不对,方家可以认下你,但不能将这件错事一并含糊忍下,该说清楚的,要说清楚。”

方老尚书注意到她的神色,及时将自己的谋划向她说出来,“别怕,你女孩儿家,还将成为方家的媳妇,老夫不会要你抛头露面上公堂,只要你出具一份亲笔文书,以证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即可。你无需担心会牵连到你,你手里的这份状纸只是草拟,老夫会重新书写一份,写明正因你深明大义,及时将事实真相吐露出来,方家方不至于受此蒙蔽。而随后,你因羞惭亲人作为,无力反抗,又不愿同恶相济,自尽以全名节。”

方老尚书一锤定音般,说出了最后一句,“因此方家感你贞烈,仍愿迎你过门。”

……

方老尚书以为莹月会一口应下,这么一番安排下来,不但承诺了她的未来,连对她名声上的影响都降到了最低,恶人全部由徐家做了——这算恶有恶报,他试探过,这位徐二姑娘也不是那等无怨无悔吃苦受累都要倒贴娘家的人,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呢?

莹月确实有。

她多想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管方老尚书为什么发这个善心,她能留下来了,多好啊。

可她不能。

她心痛极了,眼泪都要落下来:“老太爷,我不能写——我写了,别人都知道徐家的姑娘不好,我还有三个妹妹没有嫁,她们的名声全要完了。”

当然她不写,这件事也客观存在,只要方家一闹,徐家姑娘的名声一样堪忧,她没有本事阻止方家,可至少,这雪上加霜的一刀不能由她砍下。

她嫁来前怀月还替她担心,和她哭过好几场,她不能顾着自己好,却把她坑害了。

方老尚书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试探,到此时才真正结束,而到此时,也才坚定了自己的主意没有错。

娶来的孙媳妇不能摆脱品行恶劣的娘家很可怕,可一个人当真无情无义到对成长十来年的至亲全部都视若路人,那也叫人心底有些发凉。

这样,就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