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2)

随着方老尚书的官越做越大,方家老宅曾先后有过两次扩建,只是宅子大了,人丁却不曾增,扩出来的屋舍便只有寂寥地宽绰起来。

方老尚书归乡后,闲住无事,又见屋舍空虚,索性将原自东邻买来的一小半屋舍扒掉,重建起了一处花园,不但种了四时花木,还在此处挖了一个池塘,引入活水,种下荷藕。

时值初夏,池塘中的水荷亭亭抽出新叶来,挨挨挤挤,十分鲜嫩又热闹。

沿着荷塘往前走十来步,有三间大屋,屋前一左一右种有两颗樱桃树,另点缀着几本芭蕉。芭蕉叶底下,一个小子正托着下巴,躲在那里无聊地打着盹。

这就是书斋了,最早是方老尚书的书房,方寒霄渐渐长大之后,方老尚书对他寄予厚望,将这处宅中风景最好的屋舍让与了他,盼着他潜心读书。

只是——

方老尚书想到此处,心中就一阵闷气。

这个孙儿若天资愚鲁也罢了,他不是那等非要逆势而行的人,可方寒霄聪明尽有,悟性也不差,就是不肯用功。

准确点说,是唯独不肯在读书上用功,那些百技玩耍他可有兴致得很,年纪小一些的时候,还曾溜出家门去追着杂耍艺人要学喷火吞剑,世代书香把这根独苗熏陶变异出这副脾气,真叫方老尚书百思不得其解。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只是骂不开窍也打不服,方老尚书使出全部心力,才勉强压着方寒霄在去年考出了个秀才来。

十七岁的秀才,听上去似乎也是年少有为了,但南直隶是天下文风鼎盛之处,神童故事层出不穷,十七岁的举人都不算罕见,别说秀才了。

方寒霄摆在这块地界上,以方老尚书的标准看,只算过了及格线。

这怎么能叫方老尚书满意。

可孩子渐渐大了,他却是一日比一日年老,再管教起来,难免要生力不从心之感。唯一可安慰之处,就是方寒霄只是收不回心,贪恋玩耍,不是那等真格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败家子儿。

方老尚书怀揣着五味杂陈的心思,背着手沿着池边小径,慢慢走到了书斋跟前。

万全打盹打得正酣,不知他来了,方老尚书也不去叫他,自己放轻了脚步,走到樱桃树底下,借着枝叶的遮掩悄悄往半开的窗格里张望。

随即,他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

方寒霄伏在书桌上,执笔写字,面前摊着本书,看样子居然真是在用功。

方老尚书心头一畅,如伏天饮冰水。

他舍不得错眼地正欲多看一会,忽然窗格内方寒霄抬起头来,目光跟他对上。

“祖父。”

他搁下笔站起来见礼。

方老尚书又不大满意了:真是用功读书,当立于闹肆都全神贯注,不为外物所动,他才往这站了一站,立刻被发现了,可见这孙儿很能走神。

他就轻咳了一声:“霄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寒霄莫名道:“有人看我,我当然能察觉啊。”

果然还是不够用心。

方老尚书叹了口气,绕出樱桃树,循正门走进书斋里去。

他先拿起书案上的字纸看了一看。

万全没胡扯,方寒霄确实在练破题,两张纸上写了五个不同的破题,从这破题上方老尚书推出来题目应当是出自《论语》里的一句。

方老尚书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手指点在其中一个破题上,语气和缓地指点道:“这句破得最好。”

方寒霄凑过来听他说话,认真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揉了揉眼。

他这么一揉,方老尚书方注意到他眼泡微微肿起,一副疲累之相。

少年人精气完足,一般不容易在面上带出这副模样来,方老尚书便又心疼起来了:“我想着你不痛快,这几天没管你,由你去了。你在外头干了什么闹成这样?既累了,回来先歇着就是了,真下了决心用功,不在这一会儿功夫。”

“没干什么。”方寒霄打了个哈欠,“我就在府城里到处逛了逛,子运又拉我去他家庄子上散了一回。我不累,现在不想睡。”

他说着,又要坐到书案前看书去了。

方老尚书拦了他一下:“你不问问徐家的事?”

方寒霄将坐未坐,眼睫垂下,因为牙关微微咬起,侧脸的线条格外明锐起来,他不带什么情绪地道:“有祖父做主,不需孙儿分神,孙儿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就怪了。

他平常说话可不是这么一副口气。

方老尚书若有所悟,他笑了笑:“霄儿,你口不对心多矣。”

方寒霄无事般扭过脸去。但不过片刻,他就扭了回来,两只肿眼眯起,往外溅着愤怒的火花:“徐家欺我方家无人!”

方老尚书应着:“是啊。”

“今日同徐家订盟的若是薛嘉言,哪怕是甘子运,我不信他们敢使这种花招!”

方老尚书继续:“不错。”

既开了口,后面就刹不住了,在最亲的祖父面前,方寒霄说出了他心底最不愿意承认的一句话:“徐家瞧不起我,才这么轻辱于我!”

方老尚书赞同:“正是。”

方寒霄:“……”

他眯起来的肿眼又生气地睁大了:“祖父,您是哪边的!”

方老尚书不大有诚意地安抚他:“我当然是我孙儿这边的,徐家确实目中无人,看不上你只是个小小秀才,才反了悔,不愿把嫡长女嫁过来。”

小小秀才方寒霄中箭,膝盖剧痛。

他咣当一声坐下,坚决地道:“明年我就不是了!”

乡试三年两次,明年,正是又一次乡试了。

方老尚书如闻仙乐,勉力压住心头翻滚的情绪,出口的话音却仍是带了两三分不自禁的笑意:“只怕你一曝十寒,过了这一阵气头上,就全不记得了。”

方寒霄板着脸道:“我忘不掉!”

“嗯,那你就笃定你明年能考取了?你那点学问,乃是被压着才灌进去了点,基础极不扎实,混个秀才还罢了,淮安府良才成林,你何以觉得自己能继续脱颖而出?”

方寒霄面无表情地放狠话:“明年考不中,就后年,还不行,就再延一年!祖父不是成日训我空有天资而性懒散吗?既然我是个聪明人,现在还下了苦功,就没有一直不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