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下来了,一丝丝落在脸上,风吹灰云翻涌,渐大了,淅淅沥沥洒落在褐黄苍茫的寿台山脉和丘陵大地的战场上。战场的黑灰和被踩踏的草荆搅合在一起,被雨水冲刷流淌了满地。但所有人是喜悦的。撑起了帐布,砍了树杈拉开固定住,忙碌着把伤员抬进来,军医陀螺般转着,却步履轻盈;各部迅如霹雳,遍地开花扑灭溃败的北戎残兵,传捷一声声,乱奔的北戎胡兵渐见渐稀了。停下的各部兵卒越来越多,大家淋着雨,三五成群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干粮袋咬着,相视笑着。谢辞快步行走在医营中,他与荀逍用力相拥,他俯身看负卧在窄小行军床的寇文韶。寇文韶和呼延德正面对战,受伤不轻,卸下铠甲的背部和肩膀刚包扎好厚厚的白色绷带,披着一件不知哪里来的半旧里衣,侧身躺着,一把攥着谢辞俯身看他的手,笑得鱼尾纹都出来。谢辞依次去探看了秦关、贺容、隆谦、庞栎、程谨等,以及他军中大大小小的普通士卒。帐篷已经运过来,一顶一顶撑起来,他一处一处医营探看过去,温和地慰问了受伤的将兵们。外面折返的将兵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明显,还有本部校尉吆喝赶紧撑帐篷进去的声音,大家胆子大起来,欢呼着装听不见,校尉笑骂着。虽然这一战死伤了很多同袍,但这一刻,大家欢呼着,喜笑颜开,奔走着,跳喊着。大声小声,远远近近传来。深秋的雨水都浇不褪他们的欢呼雀跃和热情。他们终于大败北戎了!血战至今,几乎尽歼北戎主力。北戎数十年内,将无再犯中原之力。谢辞看罢了最后一处医营,他在漫山遍野的欢声中撩帘出去。眼前豁然开朗,九月深秋,雨水不很大,却冷,冰冻的雨水淅淅沥沥洒在战场上。远处的群山如黛,起伏延绵,近处黑灰的战场上已经陆续撑起帐篷,兵士都被紧赶着钻进去了,但隐隐约约的欢笑声还在。他伸出手,冰冻的秋雨落在他手心,只是他看到的却是雨下来之后初霁的天光。硝烟被雨水浇洗干净,天微灰,天地山岭,一览无遗。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热。在漫山的沁冷的雨水声,他听见马蹄声,霍转头望去,一袭黑色短褐精甲领口微微露出一抹红的纤长身影带着十数骑,自山麓后飞奔出来,沓沓马蹄践起灰黑泥水,越过平坦的坡地,风絮絮掠动顾莞的衣袂和鬓发,她把头盔脱了,举起来笑着冲他招手。之后她双手持缰,远远往这边奔来。她长挑坚韧,如风中杨木一般,距他越来越近。谢辞刹那泪目,他提步,往她飞奔,一个策马,一个跑步,在长长的坡顶上,顾莞翻身下马,两人展开双臂,拥抱在一起。雨小了,但风很大,这个坡顶是附近最高的制高点,站在此处,能俯瞰大半个战场,底下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远处的本部营部往这边折回来,底下一定顶帐篷已经撑起,给兵士替换干衣的军备车也正往这边拉着。战场一地狼藉,只是这眼底下的一切,却有那么地美好。“我做到了!”谢辞深呼吸一口气,沁凉的空气入肺,他却有一阵心潮翻涌的感觉。大破北戎,将其驱逐出关,五十内将无再犯之力。当真正做得这一刻,他热泪盈眶,一句话出口,他跪在地上,俯身趴下去,双手捂住脸,哽咽地说不出下半句。但没有人笑他,事实上大家都很激动,紧随谢辞而行的陈珞秦永谢云等大小亲部将兵和近卫,眼泪哗哗往下来,个个激动得难以自抑。他们掩面眨眼,又哭又笑,见顾莞来了,他们纷纷侧头往后退了下去,体贴把空间让给两人。谢辞笑着直起身,用手抹了一下脸,侧脸看正眉眼弯弯看着他、和他一起跪坐在他身侧的顾莞。她刚才衣袂翻飞骑马奔上去的画面,不知怎地,谢辞忽想起肃州的时候,两人在陇山道截住了遣往相州加害谢家的人之后,两人在那个深冬的寒夜里,骑马奔在雪地上。棕马紫衣,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身姿坚韧如柳似惊鸿流星。她骑马,永远都是腰背笔挺,看起来从容又潇洒。寒夜雪地,战场缓坡,忽想起一路走来,漫漫绵长,两人关系变了,但好像又有很多东西没有变。谢辞心潮起伏又有一种逶迤旖旎的绵长,从前和现在种种交错,他目光蕴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痴缠,一瞬不瞬望着她,激动,柔情,绵密,起伏,翻搅在一起。
br>顾莞笑着,眼睛弯弯,往前啄了他的唇一下。这回谢辞没有紧张左望右望了,高坡上也没有人了,他眨了一下眼睛,翘唇,两人同时凑向对方,拥抱吻在一起。谢辞把头盔摘掉扔在地上,两人用力一个亲吻之后,气喘吁吁的,之后并肩拥着望着坡下,谢辞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了,他长长吐了一口,终究露出了几分笑脸。“莞莞,我突然有了更多信心了。”他这么说。对于平伏南北,统一天下,在大破北戎的今天,谢辞突然增加了许多信心。时至今日,他终于确信自己可以做到的。“嗯!”没头没尾的,但顾莞一听就知道他说什么了。两人对视一眼,露出笑,又侧头靠抱坐在一起,谢辞展臂,把顾莞搂在身侧。天苍苍,地茫茫,漫山遍野的雨丝,一顶顶撑起来的帐篷,一队队的兵士越来越近。顾莞和谢辞看着将兵们蓬头垢面,但笑着奔走,被撵进帐篷里,抱怨声和笑骂声此起彼伏。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憋足一口气的急行军大战,脱力的兵士很多,那天和顾莞手牵手从高坡回来之后,谢辞短暂休息过之后,忙忙碌碌。期间他想去探望冯坤,但冯坤拒绝见他。雨水已经停了,秋风一吹,万物萧爽,九月的清晨已觉寒凉。冯坤并没有在大军医营,那天急救缓过去之后,便有一辆铺了厚厚垫褥的马车驰来。冯坤很快就离开的一线天后的那个临时的医营,目前在数十里外的山镇小村的最好一座两进宅舍里。滚滚硝烟的气味已被雨水洗涤干净,这里也没被战火波及,红彤彤的野柿挂在枝头,槛窗外山坳满目的褐色嫣红杏黄色。冯坤这里用的都是最好的医者和药物,他的伤好得很快,第五天已经能下地了。一能下地,他就动身离开了。彻底离开大军。秋风飒飒,掠动垂下的青色窗幔,殷罗赶紧探身把木窗半掩上,用窗棍撑着。他那天由于顾莞一行来得下崖及时,他负伤较轻,田雨伤重还在卧床,但他当天就没有影响行动,次日就护着冯坤到这边来了。侧边的厢房动静也大,田雨那边已经收拾好,随时能够上车了。冯坤站在床前,穿上藏青色的团花蝠纹立领长袍,阴柔的面庞仍在苍白,但精神已经恢复了。他双手整理立领,经此一役,他确实死志淡了。“把李弈身边的人给她。”微凉沙哑的嗓音听着有几分凉薄,冯坤轻哼一声道。这个她,指的是顾莞。既她喊他一声表哥,那他就给她点东西。冯坤抬眉:“不许告诉谢辞。”他依然是看谢辞不大顺眼。披上绒面的薄斗篷,带上同色幞头,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缓步出了这处不大的村镇房间。风很大,但俱被挡在了斗篷之外,冯坤站了片刻,马车已经从拆掉门槛的大门驰至阶下。他站了片刻,在殷罗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一场秋雨一场凉,马车沿着山镇小道缓缓前行,一路来带濒水小城巍县十数里外的渡口上。一艘乌篷船等待良久,车辕被拆卸下来,马匹牵上去,最后是人。轻舟载渡,无声划破青碧色的水面,乌篷船渐行渐远,再看不见。而这个时候,殷罗已经回到大军,找到顾莞了。冯坤送了些人给顾莞,殷罗是留下来协助的,不然她一时半会使唤不动。顾莞听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忙问:“他还好吗?”“好,好多了。”殷罗一身简单的黑衣,和初识他时差不多的穿戴打扮,唯一不同的是,他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对顾莞轻声说:“谢谢你。”他不知道那天顾莞和冯坤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冯坤确实少了那种索然无味的清冷感和死志。顾莞嘿嘿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啦,主要是他经历过生死,看开了。”她抓抓头,和殷罗对视一眼,殷罗微笑,眼底浮现出淡淡的喜色。好了,好话也不说第二遍了,不过他告诉顾莞:“我告诉你,天下名族世家,李弈都联系了,他可能,还真能与谢辞一战。”冯坤那边的消息广深且灵敏,李弈很多事情,
他们一清二楚冷眼看着。“什么意思?”顾莞赶紧追问,不过殷罗不是个话多的人,他只说:“你很快就知道了。”然后就闭嘴不说了。顾莞问了几次,他嘴巴和蚌壳似的,再问,嫌她烦,脚尖一点,就要走人。只不过殷罗刚掠出前庭,脚下一定,就站住了。因为他看见谢辞了,谢辞穿过山庄正门,刚快步折返他和顾莞的院子。这个不大的庄子,在西关不远处,此时日暮黄昏,斜阳映照在庭院里。谢辞深黑色铠甲,青蓝披风迎风而动,他和殷罗同时望见对方,一个转进院门,另一个刹住立在正厅的青石台阶上。谢辞率先点头,“殷罗?”“冯坤如何了,伤势可大好了?”谢辞只微微一讶,便快步走过来,顾莞从后面回廊追出来,“殷罗,殷罗,你别跑啊喂!”殷罗见得谢辞,神色却一下子肃然起来了,他并未回答谢辞的问题,道:“我家主子,有一些话要我带给你的。”镇武军,镇武都护府,冯坤十几年的经营,竟都给了谢辞。冯坤当时的话有两句:“不是说海晏河清吗?我拭目以待!”他挑眉:“你最好不要欺骗我,不然我有的是办法杀了你。”殷罗转述,眼神一下子变锋锐。谢辞顷刻肃然,他认真道:“随时候监!”若他满口虚言,说一套做一套,请随时来杀他,那是他该死。谢辞断不说半个“不”字。殷罗抬起眼睑:“这句话,我会转述我的主子。”话罢,他脚尖一点,高瘦的黑色身影一掠而起,踩了两下树梢,人就远去快不见了。顾莞赶紧喊:“喂!殷罗,我想找你得怎么找啊——”殷罗脚下一顿:“……你吹笛子,就吹,桃夭吧!”这首总会了吧,我听你唱过的。顾莞:“???”我唱会桃夭,但我不会吹笛子啊大哥!……这个庄子位处距西关不远的西南方,也就百余里地左右,千年雄关苍厚雄浑,风粗犷遒劲。谢辞全军休整了两天之后,顷刻并率军直奔野狐岭西关了。同时,他分出三路兵马各领五万,直奔敌战的十七城最前方的易州、齐州、桓州。北戎大军倾巢而出,迎战北渡黄河而来的朝廷百万合军,实际留守十七城的兵员并不多,一城不过数千左右,北戎大军大败溃散,如今残兵仍在追捕着扑杀着,十七城早已经得讯了。大军被灭,十七城绝对是收不住的,?,偶遇上负隅顽抗的,也很快里应外合攻破城池,将北戎兵歼灭。西关战役对于日前的王谷岭一线天大战而言,激烈程度完全不可相比拟,北戎大势已去,北戎守西关大将昆勒伦抵挡的两天之后,直接弃关而去了。关门重新回到了他们手中,连夜修筑之后,再度牢牢闭拢了。谢辞命隆准率十万大军前往临闾关,也不急,主要把后方的门户把牢即可,建幽徐徐取回不迟。至此,整个北地被重新平定。北戎残兵仓促退走,大部分的自中都搜刮的金银珠宝船只器械都没顾得上带走,还那数千名被抢掳了去的中都女子,还活着的,都终重见天日了。顾莞亲自去给做了心理疏导,但她发现,还好的,当世贞操观念不强,二嫁三嫁比比皆是,没什么失贞自尽的事情,大家喜极而泣,嚎啕大哭,重获新生。顾莞给她们安排了大夫,登记造册,然后安排车马船只,送她们返回故乡。林林种种,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毕,才偷得浮生半日闲。谢辞和顾莞难得卸下厚重的甲胄,穿上轻便的秋装,手牵着手将,在街市里逛了一圈,谈上一把恋爱,两人还找了一个人很多看起来很好吃的摊子,吃上一碗冒尖的炸酱面。如今街市里,沸沸腾腾,大人小孩喜笑颜开,说的都是大军大败北戎夺回北地的大事,说得最多的,就是谢辞了。“幸好有谢帅!不然,咱们易州还不知得被占多久呢!”“谁知道呢!要是被北戎扎下根来,那可就惨了!”“是啊是啊,幸好啊,……”说北戎不会伤害百姓,基本没人信,大家都认为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旦北戎占据河北或中原,他们就惨了。而谢帅,不知
不觉,谢辞已经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北地百姓口中新的“谢帅”。子承父业,虎父无犬子。昔年有过被朝廷诏谕蒙蔽过的人,如今真正已经彻底幡然,谢辞一名,自街市走过,不绝于耳,如日中天。有些崇拜的夸的,谢辞在边上听着都觉不好意思,他没那么神好不好?他拉着顾莞跑了。顾莞取笑他,他窘迫,两人笑着打闹,一个跑一个追,迎着飒飒的秋风和午后的艳阳,一路跑回了刺史府。不过回到刺史府不久,一个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传回,谢辞心情顷刻就变了。“李弈率军南渡,过了大江;剑南节度使杨恕被西南大族罗氏戕杀,罗氏取而代之,开关率兵直奔江南,与李弈汇合。”“陇西闵氏、长孙氏、高氏、率财资并家兵南渡,投奔李弈。”“江南五大世家,萧、蔡、袁、卢、姜,共同举兵,支持李弈。”其实就是整个天下,数的出来的,除去河北已经被谢辞扫平,这些世家大族,同时南渡大江,旗帜鲜明拥立李弈。那天殷罗给顾莞说的,其实顾莞就也差不多猜明白了。也不算很意外吧,情理之中,好歹是原男主,要是连一战都没有就噶了,她才感觉稀奇呢。这是李弈底牌。其实这些大世家和汤显望高巍也一样,李弈人在军中,但心腹奔走不断。谢辞忙忙碌碌,他也没停着,他率三军退出寿台山之后,一渡江南抵,当即大动了起来。最后,最强劲的,荆南节度使朱照普,九月十七日,亦率荆南军浩浩荡荡东汇入李弈的大营了。整个天下,一下子就大动起来了,从南到北,除了谢辞所在的河北燕南,彻底被搅动了起来。顾莞有心理准备,还好,但谢辞感受就不一样,他千方百计为了什么,就是想把战火全力压在一个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他竭尽全力想避免的,李弈偏偏一下子搅动天下。谢辞暴怒,向来简俭的人,在乍闻这个消息一刹,怒发冲冠,一脚重重踹翻的他面前的长条大案。“轰”一声,大案格拉飞出直至撞在大门上,两扇隔扇门直接被撞得生生倒下了。谢辞怒不可遏:“李弈,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