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1 / 2)

宫花赋 六耳圆圆 2399 字 2023-05-10

“当然是继续活啦!”

青萝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一颗心紧张起来。

她有预感,自己是□□成功,得以存活,还是沦为殉葬的朝天女,就在他今晚的一念之间。

绿油油的青萝枝仍捏在他的手心里,他没有扔,也没有插进土里,默了片刻,转身走向浮碧亭。

青萝摸不准他的心思,也不好出声,便乖乖跟在后面。

进了亭,朱祁镇倚着亭柱坐下,望着夜幕中的那弯新月,幽幽道:

“你知道吗?在我爹去世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弟弟,我爹就我一个儿子。”

“啊?”青萝一头雾水,“那、那郕王是怎么回事?”

“他的母亲吴太妃,原是跟着汉王的,汉王谋反被平,吴氏就成了我爹的女人。怀孕之后,我爹怕面上不好看,就让人把他们母子送出宫去。所以他——从小是在宫外生活的,直到我爹病重,才将他们母子召了回来,给了名分。”

“忽然冒出个弟弟,是教人挺难受的。”

青萝猜测,准是那会儿兄弟俩就已经有矛盾了!

谁知至高无上的帝王却笑了一下,摇摇头道:

“你错了,我没有丝毫的难受,反而特别开心。”

“啊?”青萝讶异,“为何?”

“因为我小时候太孤独了,整个紫禁城只我一个皇子,只有下人陪我玩,可是下人们的作风你也知道,热闹归热闹,心里却放不开,与我之间总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玩起来好生无趣。当我得知我有一个弟弟,还只比我小一岁,那一刻我开心极了,我想,在这偌大的紫禁城,我终于有了一个伴。”

“原来如此。”

“我还记得见他的第一面,他低着头躲在吴太妃的身后,母子俩人对我别提有多客气,好像生怕我会找他的茬。我就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说:别怕,我是哥哥。”

讲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幽幽的目光里现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我记得清楚,他抬起一张小脸,眨巴着眼,就那么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笑着叫了一声哥哥。”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青萝听得也仿佛身临其境,想了想道:

“虽说你们是兄弟,可从未见过彼此,所以他心里没底,您这个未来的皇帝究竟会怎么对他。想来您牵起他手的那一刻,他一定很庆幸,上天派您当他的哥哥,叫的那声哥哥,也定然发自肺腑。”

“都说皇家无亲情,历史上兄弟阋墙的事太多了,曾经我以为,我和他会是例外,我也努力的去成为那个例外。爹爹龙去之后,我继承帝位,把他们母子留在了宫里,虽然我娘不喜欢他,可因为我喜欢,她也不好说什么。我们自此在宫中相伴,一起玩耍,一起读书,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分给他,到了就藩的年龄,也不舍得他去外地,仍旧留他在京。出征瓦剌的时候,我谁都信不过,监国重任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

不知为何,青萝的脑海里浮起王尚食说朱祁钰的话:

“他还是不够狠,太过在意脸面。皇权斗争,向来生死一瞬,要杀人,找什么借口?直接让人下个死手不就得了?”

如今再看,以朱祁钰雷厉风行的做派,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兄弟之情牵绊着他,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罢了。

“听说当初大臣们推他登基的时候,他几次三番的拒绝,从前还以为他是故意做戏,现在想想,也许一开始,他是真不想抢您的皇位。”

朱祁镇倒没否认,凄然一笑:

“可惜权力是毒药,再好的感情,只要一沾上它,就会变味。我那时被俘瓦剌,怎么都想不到,最不愿我回京的,竟会是他。”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应该是这世上最锥心刺骨的事了。”

“是呀,回到京城的第一天,我们再见面,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可我那会儿,还天真的以为,便是他贪恋权力,念着从前的情分,也一定会善待我。直到阮浪入狱,王瑶被杀,南宫的大门被灌了铅,周围的树木被砍掉,我才意识到,他不但不欢迎我回来,还对我起了杀心。不但起了杀心,连我儿子的太子之位都容不下,做得真绝,真绝呀......”

青萝听得一阵唏嘘。

老天爷真爱耍弄人,偏偏让不会当皇帝的做了嫡长哥哥,会当皇帝的却做了庶子弟弟。

若是把他们兄弟俩调个个儿,说不好就真成一段君臣兄弟的佳话了。

浮碧亭内忽然变得安静一片,他竟不再说话。

青萝好奇看过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不禁怔在那里。

平日里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帝王,此刻微微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月牙,目光苍凉而呆滞,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无声的伤,彻骨的痛。

她登时站直了身子,不知所措地唤:

“万、万岁——”

他似没有听见般,像一具饱受摧残的空壳,喃喃着:

“我没法原谅他,我没法原谅他......”

一丝丝恨意自他眸底漫起,与入骨的伤痛交织在一起,两股力量拧成一根麻绳,拉扯着他,捏紧了那枝绿油油的青萝。

最恨的人,最恨的人最喜欢的人......

指尖一点点嵌入翠茎,再差一点,茎干就会被折断。

青萝的一颗心霎时跳到了嗓子眼里,不由得出声:

“万岁!”

指尖顿住。

这一声叫,令他回过神来,缓缓望向了她。

生,还是死,在这一刻。

青萝强自稳住心神,缓缓蹲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膝,仰起小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万岁,您无需原谅。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也许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捏在茎干的手指微微松开,泪水夺眶而出,汹涌肆虐,犹如一个释放了委屈的小孩。

青萝不禁忆起景泰七年的清望阁。

狠辣凌厉的帝王精神困苦得到理解的那一瞬间,也是这样,在她这个小孤女面前毫无避忌的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从此,她在他心里便不一样了。

帝王再尊贵,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情感需求。

只是从前青萝会心疼他们,现下不会了。

再晶莹的泪水都改变不了他们帝王的本质,不管你多真心,多用心,也只会换来一句:

“小青萝,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帝王最爱的永远是权力,永远是自己。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眼前,她需要说的,是违心之语,需要做的,亦是违心之举。

“万岁您看。”

她伸出衣袖,轻轻的为他擦拭眼泪:

“他抢来的一切,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您这里。他原本所拥有的,他的发妻、他的儿子、和您的兄弟情,以及我——也都离他而去,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对不对?”

“嗯......你也离他而去了。”

眸底的恨意渐渐化开,他定定地望着她,忽然问道:

“你真觉得——我和他之间,是我更好吗?”

“当然!”

青萝瞟了眼他手上的绿箩枝,那无形的生命威胁感,促使着她回答的毫不犹豫:

“因为这个世上最不该背叛你的就是他,是他辜负了你这个哥哥,天理和人心怎会站到他那一边呢?”

恨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暖,他伸出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好一朵解语花呀。”

她眨巴着眼,向他绽放了一个甜美温暖的笑容。

他看了她一会儿,缓缓松开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来,抬首望向她翻墙而落的那堵宫墙,释然道:

“罢了,你不过是个无意掉进来的小姑娘而已。”

青萝茅塞顿开:怪道要来浮碧亭,原来是为了在她与朱祁钰初见的地方做了结。

“云中。”他唤。

“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