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昏迷得太快,我根本没有时间感受到碰撞带来的疼痛,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知道我做了噩梦:
我梦到了玛瑞莎,她美丽的身躯包在白色的裹尸布里,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腐化。我流着泪,却不能碰她,因为有一双强壮的手臂牢牢地从背后抱住了我,灿烂的金发和炽热的呼吸擦着我的脖子,让我浑身发抖。我看见约瑟充满仇恨的双眼,他拿着枪,从玛瑞莎的骸骨中爬出,朝我走过来。我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少年的头上突然长出了酒红色的蔓藤一样的长发,像蛇一样攀上了我的身体。他的枪稍稍偏了偏,对准了我身后的人。黑洞洞的枪口像地狱的嘴,越张越大,然后伴随着一声巨响爆出了火花。
冷汗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可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直到有人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拍打我的脸颊,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恐惧。
波特曼少校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金发垂落下来,他硬朗的面部轮廓在黄色的灯光中好像柔和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看到我醒来,他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我把视线转开,看到了头顶暗淡的白色天花板,还有一盏积了灰尘的电灯。
“这是哪儿……”我只知道自己昏了过去,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
“鲁昂郊外某个农夫的屋子。”少校替我拨开被汗水沾在额头的发丝,“你病了,病得很重,发高烧,差点变成肺炎。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停下来,为你找大夫。”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的喉咙又干又疼,浑身无力。
“下午六点。你睡了五个小时。”
天哪!
我不顾一切地想撑起身体来,少校连忙扶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
“别动!”他严厉地命令道,“你现在还有力气做什么吗?”
“我们得回巴黎!”
他用毛毯把我裹紧,轻柔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你哪儿也不能去。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在贝尔肯中士杀掉我的朋友以后吗?”我咳嗽起来,“不……不行……我没有时间休息……”
“夏尔特!”
我注意到他叫我的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是那么自然,现在我甚至能从这声短短的呼唤中感受到他的担忧。
我叹了口气,放任自己被他拥在怀里——他不会帮助我离开的,我几乎能肯定。弗朗索瓦他们的死活对这个男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关心他要关心的人。我聪明地放弃了再次劝说他的努力,我必须恢复体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些。
波特曼少校感觉到我的身体渐渐放松,于是为我调高了枕头,让我坐在床头。这时,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人走进来,手中端着一杯牛奶。她看着少校的目光里带着些戒备,又偷偷地用好奇和鄙夷的眼神瞟了瞟我。一个德国人抱着昏迷的同伴突然向她征借房间,这一定让她惊恐不安,不过现在跟她解释也没有什么作用。
少校向她道了谢,然后给了她几张钞票,告诉她我已经好多了,可能明天就走。她客套了几句,为我们关上门后离开了。
少校把牛奶送到我手上,让我吃药。
“谢谢。”我把温热的杯子捧在手上,缓缓舒了口气,“知道吗?我刚才做噩梦了。”
“发高烧的人都会做噩梦。”
“梦里面有你。”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真是荣幸。我干了什么?是在折磨你,还是你杀了我?”
我摇摇头:“都不是,你没有那么做,杀你的人也不是我。”
“哦?我很好奇。”
“是你的副官,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
他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微笑在一瞬间凝固了,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直。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那里面的任何变化。他蓝色的眸子告诉我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少校转过头,慢吞吞地掏出香烟,点燃,吐出了淡青色的烟雾。
“算了,也该告诉你了。”他仿佛在思考该从何说起,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已经知道了,夏尔特,我是陆军参谋部波特曼将军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不过你或许不知道,我……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他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看来他并不知晓我暗地里调查他的事。
“这个旧贵族和我当歌剧演员的母亲交往过一年,不过当他知道我母亲执意要生下我以后,就很干脆地结束了这段关系,那个倒霉的女人成了他不知第几个被遗弃的情妇,并且很快就后悔生下了我,她怨恨自己的固执和我的存在。其实她挺漂亮的,不过丑闻和酒精害了她,让她老得很快。
“我不知道她怎么把我养大的,反正我从小就和周围的小孩儿打架,因为他们老骂我是‘野种’。回到家后,如果母亲没喝酒还好,喝醉了就会一边说‘活该’,一边再赏我一顿巴掌,要不是我长得太像那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说不定脸都会被她抽烂。有时被我打哭的孩子还会拉着他们的父亲找上门来讨债,我就会在一天之内遭三顿打。我觉得自己在十五岁以前都活得窝囊极了。”
他的声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我突然感到很难过。
“不过后来的某一天,母亲突然很高兴。因为那个男人的儿子死了,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被他承认,所以她又用上了全部精力让我学习各种东西,拉丁文、音乐、马术……反正可以讨好贵族的东西我都得学。一开始我不愿意,后来也想通了,能名正言顺地拿走那个男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我接受了他们的安排,装成了上流社会的少爷。”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良好”的教养是怎么来的。
“讽刺的是,我十八岁以后,那个男人还是只承认了我,拒绝承认我的母亲。所以……她疯了。”
少校重重地吸了一口烟,闭上了眼睛,我几乎忍不住要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那些高尚贵族的脸嘴,都一样,我碰到的畜生比人多。所以,夏尔特,你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保护你的未婚妻时,我就在想,这个假惺惺的小白脸做戏给谁看呢?”
那或许就是他针对我的原因,而一开始我并不知道。
少校对我笑了笑:“别再把眼睛睁这么大了,我现在说出来你也用不着生气吧。”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表现像做戏。”
“哦,是我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你是个空有架子的伪善者。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善良。但我不相信你的爱情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牢固,于是我想,或许可以给你制造点小麻烦来测试一下。而且,那个待在柏林的老头子知道自己的继承人在巴黎搞上了一个男人,他的心肌梗塞也许会提前发作。我太蠢了,对不对?因为到最后我发现你们之间的爱情竟然是真的!特别是你,你真的……真的太高贵了……”
他最后的用词让我诧异,而他脸上的血色更让我不敢相信——他在脸红?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少校凝视着我,“你让我自惭形秽。你有优雅慈爱的母亲,你有深爱你的未婚妻,你有真诚正直的朋友,你为他们付出全部的感情,为了保护他们,文质彬彬的音乐家可以向我这个全副武装的占领军挥动拳头。不管是冷嘲热讽还是武力威胁,你始终固守着自己的责任,保持着自己的高贵,这真是让我困惑!我在想,为什么还有你这样的贵族?为什么还有你这种人?所以到后来,我完全迷上你了……”
“少校……”
“是的,迷恋啊,我只能如此形容!我对你的未婚妻简直嫉妒得发狂!为什么她可以得到这样坚贞的爱情呢?从来没有人爱我,从来没有!我讨厌看她说到你时的表情,我不否认我曾经想过杀掉她算了……”
一阵怒气让我差点跳起来,这个男人立刻伸出大手把我按回床头。
“别激动。”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我说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样做你只会恨我一辈子。可是最后……最后,那姑娘还是死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而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到底是谁干的?”
“你认识他,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我的红发副官,也是……我唯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