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别拿那等人和我比。”
赵白鱼垂眸:“原有这等渊源。”
他在揣摩赵白鱼此人时,一度无法摸清赵白鱼和霍惊堂、昌平公主之间的情分。
赵白鱼:“你认识我?”
“三爷?”
“我时常在洪州码头静坐,看着江面时来时往的船只,看底下那些官差对上逢迎、对下剥削,我从一个帮过的都监嘴里打听到原来光是一个码头一天贪污的钱,只是从大官大鱼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一点点,就够一个大家庭两三年的开销,我才猛然惊觉钱是个好东西。”
“也是当年殿试落榜而去祭文庙的学子?”
赵白鱼安静地听着王月明的话,内心不是没有触动,被迫放弃科考的经历让他能够感同身受王月明的痛苦,但他没办法认可王月明后来做出的报复。
“我不信人间有公道……”
“去看看。”赵白鱼心意已决:“还是去看一看,保险为妙。”
“为什么给我?”
“小郡王?”王月明倒真是因赵白鱼毫无芥蒂的说起‘我丈夫’三个字,流露出一丝诧异,“你们居然是一对真夫妻!哈哈哈……”
赵白鱼:“听我丈夫说过。”
“却是心有不甘的痴心妄想。”
点到即止,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因此赵白鱼笑了笑,没接话。
“他和我是同窗同科同榜。”
“是‘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才高如王月明怎能不心高气傲?
小童撩开水榭垂下来的竹帘,露出三爷真容,是个模样清隽、俊秀,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书卷气浓郁,坐在腾制轮椅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满脸病容但双眼明亮,像是避世的尘外高人,也像谈笑间便能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人物。
祭文庙闹了一通,到头来同去的学子都有官当,反而他被打断腿,再无入仕的可能,谁能心甘情愿接受这恶毒的命运?
魏伯低声夸赞:“琴艺高超。”
“若是同为殿臣,二十年下来也是段佳话。”
“元丰十年开恩科,两江学子再赴考。按例还是拜访赵相,可惜那年赵相贬妻为妾娶公主,昌平公主记恨我们前一年帮赵夫人解围,做主将我等拒之门外。之后还是中进士,殿试落榜,这次再蠢的人也回过味来,虽然文章多样,各花入各眼,但两江众多学子无一受青睐,是否不合常理?”
王月明明亮的双眼逐渐失去光泽,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魏伯上前两步探了探他的鼻息便摇头。
“沧海月明,自贤自得,三谒茅庐,都是好名好字。”
“我做到了身不在庙堂,而庙堂风云因我而起。”
王月明反倒自报家门:“元丰九年科考,我中了进士,殿试落榜。次年开恩科,我还是中了进士,再次殿试落榜。十年寒窗苦读,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我从没想过帝王不需要我。”他眼中浮现追忆往昔的光,“江州出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也就是你父亲赵伯雍,因此声名鹊起,世人皆知两江学子智无其双。”
这聪明得瘸了腿的落魄书生能屹立两江二十年,真正做到呼风唤雨,甚至影响朝廷,不可能轻易认输。
“所以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嘴里没实话,连自己都骗。”
赵白鱼无法反驳。
“如君好风格,自可继前贤。”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句空话。财能通权,分不开的。”王月明拂了拂盖在腿上的毯子,笑说:“所以,我先是救了陈罗乌,又帮了平博典,后再扶持一个方星文……别觉得他们是庸才,庸才才听话。一个掌漕运走私,一个掌私盐,一个掌牙行,然后用挣来的银子打通一个个关节,从洪州府到江西省,再到两江,再到广东、福建,四省六路,连朝中都有能为我说话的官!”
给得太爽快,像是临终遗言行最后一桩善事,但赵白鱼不信他没算计。
王月明颇是不屑。
他恢复了冷静,露出讥讽的笑:“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是这种可笑的理由!一朝天子,放任私情作祟,葬送无数学子的一生,还能安享晚年,死后入太庙,享万世香火、受学子追捧,那样的帝王配吗?”
说是祭文庙,实则是上街游1行抗议,闹得轰轰荡荡,再加上元丰帝晚年不太清明,震怒之下便以造反大罪处理当时心存不满的两江学子。
王月明朗声笑说:“那年会试,大半的两江学子榜上有名,但是殿试一过,两江无人中选。天下学子都明白殿试的规矩,看似考才学、经纶,实则看元丰帝的心意。不过那时候年轻,只觉得圣上英明,海清河晏,我等有入水为鲲、上天化鹏的抱负,又还年轻,何愁不能出将入相?”
一曲罢,里头传来一道颇为清润温朗的声音,脑子里便不由描绘出一位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君子形象。
“我想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是让步、妥协、心软,任由这官场暗无天日、决疣溃痈下去,还是、还是破釜沉舟——”
王月明:“你知道?”
“赵白鱼,你确实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有人才华盖世而心无傲气,七尺男儿被一个废物拖累至此,竟也不怨天尤人!”王月明拍着轮椅扶手直叹:“可惜,可惜!要是你和我一样愤世嫉俗,说不定能联手在这两江创下青史留名的功绩!”
连不怎么懂音乐的暗卫也点头,于琴声中仿佛站在厮杀纷乱的战场,比京都府里整日弹些风花雪月的琴艺大师高明多了。
原来自贤居就是赣商背后的高人居住的地方。
赵白鱼心中震撼,表面不动声色:“所以你们召集两江学子一块去祭文庙,被官兵驱赶,打死的打死,打残的打残……”目光落在王月明的双腿上,“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魏伯也劝说:“别相信赵重锦的话。”
“包括小郡王身中蛊毒,靖王为夺走万年血珀而屠杀江南皇商一事,我全都知道!”王月明笑了,脸色苍白灰败,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挽留不住流逝的生机。“小郡王身中蛊毒,交还兵权,没多久,六皇子请缨驻守定州……哈哈哈……果然是天家凉薄!父子一脉相承!”
王月明突然激动:“我就是不服!你知道元丰帝接连两届科场都不录用两江学子的原因吗?是因为他不满赵伯雍投靠东宫!昌平公主死缠烂打,靖王以利诱之、以知己之情待之,可他还是坚定地选了东宫太子,令先帝满腔算盘落空!而我等,我等两江学子赴京赶考都会去拜访赵伯雍,先帝怕我们成为赵伯雍的门生,视我们为东宫门党,甚至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把寒窗苦读、一腔热血的两江学子刷下去!”
王月明因为说了太多话而咳嗽不止,倒春寒生了场大病,几乎耗光元气。
“我辗转回到两江……你不会想知道一个瘸了腿,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的书生是怎么回到两江的。到了两江才知道家里因我祭文庙而受累,我爹耗尽家财,四处奔走,结果被从前嫉恨我的县官以贿赂官吏的借口打了板子,回去后病倒,一个月后出丧,我娘忧思惊惧过度,不久后随我爹去了黄泉……你告诉我,我不过是去参加一场考试,不过是想实现我的抱负,怎么就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也告过官,也求过公道,朝廷还我了吗?”
转头看向昏暗下来的天色,夏日的风很闷热,天气变化尤其敏感,空气湿润,梅雨季节将至,毫不怀疑将有一场震天撼地的倾盆大雨降临人间大地。
“你以为郑国公府在两江的部署,秦王勾结陈之州制造一出出科场黑幕,我不知道?那个从祭文庙里逃脱出来,躲过追杀,上京告御状的书生,如果没有我的人暗中引导他和小郡王的人相见,早就死在路上了。”
“有客到访,恕王某腿脚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王月明盯着赵白鱼,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赵白鱼冷脸:“霍惊堂身中蛊毒有没有你的手笔?”
赵白鱼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废物指的是赵钰铮,“我一不图名,二不贪财,三不恋权,四不奢求人间贪嗔痴,让你失望了。”
因天下文人静坐抗议,元丰帝的身体和精神也每况愈下,当时还是太子的元狩帝伙同赵伯雍夺走监国权,安抚天下文人和两江学子,规定从此以后凡为进士,皆有官当。
说了一番话,王月明精神头蔫了,恹恹地说道:“你想要官商勾结的证据都在这里。”他唤了小童过来,对方捧着一个木盒子,里头都是二十年来记录的账簿。
那帮学子代表的是天下学子,也和朝廷文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门生、或是亲属,或是同族、同乡,元丰帝打杀手无寸铁的学子不仅天下文人心寒,更激怒他们骨子里的血性。
***
可以说正是二十二年前的两江学子祭文庙一事改变朝廷时局,让举步维艰的东宫一党翻身,成功收拢文臣学子的心。
赵白鱼恍然大悟,小童在门口说:“进来吧。”
虽不能辨出琴曲之名,却能感觉到琴曲的复杂,难得还能有浓烈的情感灌入其中,人曲合一方动人心。
几人跨步进去,穿过九曲廊桥,走过烟锁河塘,来到一处亭台水榭,听到一阵古琴声,琴声幽远,由徐转急,似戈矛纵横,杀伐之息难止。
“大夏国师。”
突如其来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赵白鱼、魏伯和暗卫都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背着书箧自台阶下上来。
赵白鱼能从琴音中多听出一份抑郁不得志的愤慨,‘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出自前朝诗仙的《行路难》,是感慨仕途艰难,也是功成身退、避祸于世的自我排遣。
“我倒不至于手眼通天到插手南疆和西北军的战争,何况我还是大景子民,岂是桑良玉那等叛国贼子可比拟?”
抹了把汗,小童打量来人说道:“你就是新任漕司使赵白鱼?”
“桑良玉?”
“哈哈哈哈……赵白鱼,你特别聪明,不亚于你的父亲——不,你比他聪明,你还有他没有的对百姓的怜悯和对官场的不妥协!可你还是年轻,年轻人心高气傲,怎么都不肯服输,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荡涤世间不平,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顿了顿,他说道:“你父亲是元丰七年的状元。和我们相隔也就三年的时间,当年我们几个两江走出去的学子都有些名气,还特地去拜访你的父亲,遇到了纠缠赵相的昌平公主,替被刁难的赵夫人解了围。”
赵白鱼也不信赵重锦,但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太诱人。
王月明直勾勾盯着赵白鱼,唇角溢出鲜红的血,疼得满头冷汗却面不改色,孱弱的身躯里藏着七尺男儿的灵魂,堪为一世豪杰。
“可你一生都和当官的打交道,你恶心官场,却把自己变成官场恶心的根源之一。你看不起君臣勾心斗角,偏大半生都困在二十年前去祭文庙被打断腿的路上,囿于先帝为一己之私而断你前程。”赵白鱼揣手于袖,垂眸说话,温和秀气,内容却辛辣狠毒:“你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六皇子查两江,公道会让步于私心,他不能保证对方事事公正,还得留有后手才行。
“心无贪嗔痴,不如出家当和尚!”王月明冷笑:“你不诚实,你没对赵家人失望过?没有埋怨没有失落没有恨?你敢说你不是心死?你敢说你没有一刻怨过这不公平的世道,没有一刻被污糟黑暗的官场恶心过?你回头看看,看看你身后的人,赵家人偏心偏袒,把他们在昌平那儿受的罪怪到你头上,你以为的恩师可敢血溅御前救你?你效忠的天子,可如你所愿,是‘君王死社稷’,是‘爱民如子,君臣如水’,还是君臣异心,你算我谋,勾心斗角?你再看看你所谓的丈夫,临安小郡王当真与你心心相印而无隐瞒?”
赣商奉之为神的三爷,确实是天纵奇才。
“我全都知道!”
小童自顾自推开门:“三爷说了,近期一定有人登门拜访,不是赵白鱼就是钦差,赵白鱼先一步抵达自贤居的可能性比较大。”
赵白鱼出现在城内一处人烟稀少之地,正对山门上书写‘自贤居’三个字的牌匾,前方是十里长堤,烟柳荷塘,九曲廊桥,静谧祥和,而身后,山庄之外、阶梯之下,则是千亩良田,郁郁葱葱。
“某姓王,字月明。前尘往事皆休,早已不记得大名。起初是个无名无姓的毛头小子,别人信不过,又希望能有人三谒茅庐,待我如知己,于是取个‘三谒’的名故作高深,没成想传来传去变成了三爷,也是一番奇巧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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