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去告官?”赵白鱼起身, 脸上露出笑容:“咱们这位钦差真是有意思,确实有心查案, 也的确不拘一格, 怪不得能在边境窝了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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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砚冰忌惮钦差的皇子身份而露馅,赵白鱼只说那是钦差但没说其真实身份,饶是如此, 也培训了很久才改去普通人见官先畏三分的胆子。
“大概猜到。”赵白鱼含糊而过,同暗卫说:“你乔装打扮到采石场通知一声,就说附近发现尸体,已经告官。牙商敢把人埋在那里玩祸水东引, 估计采石场也不干净, 不管尸体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都会做贼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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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暗卫离开,赵白鱼就要转身回厅时, 瞥见柱子后面有道身影悄悄观察他,于是朝那边走去。
那道身影听到脚步声,转身就跑,但被眼疾手快的魏伯抓住。
“放开我!”七1八岁的小孩手脚并用地挣扎,然而纹丝不动。
“原来你会说话。”赵白鱼有点惊奇,笑眯眯地抬手,让魏伯放下他。“你叫什么?”
小孩一落地就绕到半人高的花瓶后面藏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侧头直勾勾地看他。
人小小的,脸瘦得皮包骨,眼睛大而黑, 一动不动看人的样子颇为阴森。
砚冰忍不住问:“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想见杨氏?肚子饿了吗?我这儿有桂花糖, 你要不要?”
小孩一概不理,还是盯着赵白鱼, 在几人无可奈何时突然开口:“我知道你。”
赵白鱼挑眉:“听盐场里的监工说过,还是你杨婶提起过?”
小孩:“他们说你是为百姓请命的好官,杨婶日夜祈盼青天能到两江,后来她也提过你。”他盯着赵白鱼,从花瓶后面走出来:“你真的会杀贪官吗?”
赵白鱼:“杀不杀是国法来定,不是我张口抬手就能决定的事。”
小孩:“如果贪官犯法,你敢杀吗?”
赵白鱼:“国法判他死,我就敢。”
小孩向前三步,还是直勾勾盯着赵白鱼:“公主犯法,你也敢杀吗?”
魏伯和砚冰脸色剧变,赵白鱼眼里的笑意逐渐散去,转为认真地回答:“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小孩停在赵白鱼三步远的距离,突然跪下叩头,骨头磕在地面的声音尤为响亮,动作猝不及防且快速,根本来不及阻拦。
“赵大人,草民匡扶危要告昌平公主近身太监李得寿杀人害命,强夺洪州匡姓石商名下三个采石场,诬陷匡姓石商通敌卖国,将其全家下狱,十六岁男丁抄斩,女眷发卖,以至匡姓石商家破人亡。再告昌平公主贴身女官私下和牙商往来密切,帮拐卖良人的牙商和官府牵桥搭线,把拐来的人改良籍为贱籍,再发卖五湖四海。”
赵白鱼眼皮跳得厉害,表情森冷,他以为是牙商卖人,官府收了好处才装聋作哑,原来昌平公主也陷在里面?
他以为昌平公主还有底线,到底是万民供养的嫡长公主,就算不能像元狩帝一样心怀天下,也不期盼她爱民如子,至少不会把百姓当成猪狗来发卖。
难道漕运海运走私挣的银子还不够填饱她的胃口?
见到赵白鱼难看的脸色,匡扶危原先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他相信会因为昌平公主的所作所为而愤怒的官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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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扶危犹豫一下便起身,详细说出他的事。
约莫十年前,洪州匡姓石商发现一处质地浑然天成的石矿,便花大价钱买下来作为采石场,第二年采出一块睡佛轮廓的奇石,稍经修饰便献给洪州知府管文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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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公主见之欢喜,询问来源,心血来潮去看了匡姓石商的采石场,回去后就令人买下匡姓石商名下的采石场,但被委婉拒绝。
拒绝期间发生龃龉,后扩展到推搡,出现流血事件,事情越闹越大,有谏官参了昌平公主一折子。
京里下来元狩帝毫不留情的训斥,令昌平公主颜面尽失。
此后蛰伏一年,在匡姓石商和一个大夏商人交易时,昌平公主骤然发动,从匡姓石商家里搜罗出大量书信往来,指控匡姓石商假借贩卖奇石,实则常年向大夏输送粮草和铁器。
罪证确凿,匡姓石商狡辩不得,被判斩立决。
显赫一时的洪州石商瞬间门庭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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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牢里关了两年,被发配到自家采石场劳作三年,因为采石场要放出一批劳作工人,阴差阳错将他划进去,辗转流落到吉州盐场,受杨氏庇佑,与她相依为命,直到遇见赵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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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商贩人,或从人贩手里买下被拐的良人,或从遭遇天灾人祸的别地用坑蒙拐骗的手段低价买人再运来两江,或从落罪的官宦子弟、女眷里偷梁换柱。女子精心调1教后或卖或送,以色侍人,男子则先送到采石场、盐场这些地方做苦力,两三年后发卖,再换一批新的来……”匡扶危忽然发问:“大人,您知道为什么要把人送去采石场这些地方吗?”
赵白鱼:“严加看管,日夜劳作磨损他们的反骨?”
匡扶危缓慢点头:“还有一个原因,良人改贱籍的数目不宜太大,更不该出现在富庶的两江,而采石场、盐场这些地方能收容他们,也方便藏人。”
普通人除非活不下去了才会将自己发卖,由良改贱,祸患九代,富庶的两江如果出现大量良改贱的记录,必然引起朝廷怀疑。
匡扶危定定地看他,轻声询问:“大人会秉公办理的,对吗?”
赵白鱼发现小孩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紧张地握成拳,掌心被掐出血来,还浑然不觉,一心在意他的答案。
对他、对杨氏来说,赵白鱼好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们没有希望了。
不是谁都有可能成为史书里千里杀一人的传奇侠士,他们连小小的采石场都出不去。
遑论报仇?
遑论沉冤昭雪?
所以当传闻中的青天到了两江,他们行走于人世的肉1体得以重焕生机,内心深处日夜哀嚎的死魂得以喜极而泣。
赵白鱼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忽然觉得他前半生的不幸对别人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大幸。
“法不阿贵,刑无等级。”
匡扶危听不懂。
赵白鱼笑了笑,轻声回他:“国法当斩,我就敢斩!”
***
三个黑箱子被挖出来,打开后,恶臭味扑鼻而来,管文滨捂住鼻子瞧了眼就急忙退开:“都带回去!”
回头打量霍昭汶,管文滨说道:“一般人看到死人都害怕被怀疑,能不管便不管。商人重利,尤其甚也。你反倒大张旗鼓来告官,确有几分侠气,不枉你功名在身。”
霍昭汶笑了笑,不作回应。
管文滨意思意思罢了,没真要对方的回应,高高兴兴骑上大马,自得于同时制衡提刑司和钦差的好手段。
***
此时采石场,一个山夫打扮的人匆匆跑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守卫拦下:“这里不是你们砍柴的地方,快滚。”
山夫狠吓一跳,连忙转身就跑,异常的反应引起守卫注意,立刻将人抓住。
“你鬼鬼祟祟跑什么?叫什么?住哪儿?”
山夫被吓得倒豆子似的一骨碌全说出来:“不不不……我是在前头瞧见官兵在河边挖出好几个大箱子,箱子里头都有尸体,吓得我魂差点飘没了!官爷饶命,小的无状,官爷饶命——”
“等会,什么尸体?”
山夫颠来倒去都是官兵挖出好几具尸体,看样子是真被吓坏了,守卫将他赶走,派人去前头探听消息。
没过一会儿回来复命,说法和山夫一样。
守卫心口一沉,方圆十里荒无人烟,而采石场时有意外发生,死个把人不奇怪,保不准被挖出来的尸体就是采石场里扔过去的,要是官府查到底不得坏事?
他赶紧将这事报给上头听,消息很快传回公主府。
管文滨上午才挖出尸体,下午贴出捉拿真凶的告示,晚上李得寿便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书房,令他草草结束这桩命案。
管文滨懵了,询问原因。
李得寿刻意压低的声音仍显得很尖锐:“知道那条河上头有一个采石场吗?知道那采石场在谁的名下吗?”
管文滨:“……是殿下?”猛地打了个激灵,恐惧地吞咽口水,结结巴巴说:“卑职明白,请殿下放心,明早立刻结案。”
李得寿目光阴冷,甩袖要走,忽地想起件事:“你怎么知道那儿埋了三具尸体?”
管文滨擦着冷汗:“有个外地商人瞧见埋尸过程,特地告官来了——”忽然顿住,抬头看李得寿,发现他满脸杀意立刻反应过来:“李都知放心,卑职不会让那外地商人有对外开口的机会。”
李得寿:“如今是多事之秋,钦差还在府内。”
管文滨:“死个府内商人或许处理起来麻烦,一个天高路远的北方商人就不同了。客死异乡,平淡无奇,本府多的是法子整死他。”
李得寿:“钦差到两江对你们来说是坏事,对殿下来说却是回京的机会。殿下记着管大人这些年的照顾,有朝一日回京,在太后、陛下跟前提一句管大人,说不准有调进京的机会。”
管文滨的眼睛瞬时亮起来:“予殿下多行方便,分内之责,谈何照顾?”
闻言,李得寿满意地离开。
送走李得寿,管文滨立刻垮下脸来,恶狠狠地啐了口:“狗仗人势!一个老阉狗也配在老爷我面前耀武扬威?还回京……猴年马月的事拿出来说,当我是傻子?”
师爷走来:“大人,案子还查吗?”
“查个屁!”
管文滨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碰到桩无头悬案能拿来糊弄钦差,好巧不巧人死在昌平公主的地盘,又是尊得罪不起的大佛,算盘全落空,真令人头疼。
“去把外面的告示揭下来,就说结案了。”
师爷一懵:“结案了?凶手是谁?”
管文滨:“就那个来告官的北商,自导自演,谋财害命,藐视公堂,抓了吧。”
师爷不懂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但听令行事便成,不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