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 陆清则没有强撑,带了一部分人,从渡口乘船, 剩余人由这支精兵的统领领队, 兵分两路。
靠岸之后,陆清则没有停驻, 与其余人在路上汇合,点齐人数后,昼夜不息地奔赴向西南。
这一路上, 与紧急的行动相反, 陆清则有种分裂般的平静。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在做什么,每日按时服用徐恕开的药, 到点就上床歇息,保持充足的睡眠,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副身体病弱, 他绝不能倒下。
倘若宁倦在泥石流滚落之时受了伤,此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待着,那么宁璟的到去, 很可能给宁倦带来极大的危险。
倘若最坏的结果出现, 他也必须帮宁倦解决这乱糟糟的局面。
再去陪他。
在陆清则奔赴西南之时, 距离更近的靖王宁璟先一步踏上了蜀中的地界。
早在崇安帝时, 他就将私兵放至远岛上训练, 平日里从不靠近,底下人伪装成普通商人, 上岛运送米粮军械。
一直按捺不动, 等的就是今日。
身旁的近属汇报着情况:“王爷, 京中的‘眼睛’接到密报,应当已经将消息传去了漠北。”
宁璟随意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京中眼下是什么情况?”
“消息传来,朝中一切运转正常,并未乱起来,”近属道,“那个男帝后还有些本事。”
宁倦离京之后,京中的一些风浪就传来了,所谓的“男皇后”是谁,宁璟心里也回过味了,悠悠道:“也就这几日了,小皇帝出事的消息传到漠北,必定军心大乱,史息策不是史容风,想要力挽狂澜,还嫩了点。”
近属挠了挠头,心里实在不解,想着王爷往日的宽善,忍不住开口问:“王爷,万一鞑靼瓦剌联军当真突破漠北防线,屠向京城,那王爷的大计……”
好处都给鞑子占了啊?
宁璟倒也不以为逆,和颜悦色地解答:“慌什么?如今陛下失踪,本王来西南助阵,诛杀逆臣宁晟,凑巧漠北失陷,本王再带领大军北上,驱逐外族,入驻京城,持危扶颠,扭转乾坤,岂不是一番千秋功业?”
一切顺理成章,无人会不服。
近属愣了好半晌,才赞叹道:“王爷好计策!”
心底却不由嘀咕,那鞑子和瓦剌野蛮又凶残,勇烈的骑兵连漠北的守将都得谨慎应对,您怎么那么有自信能驱逐了他们?
宁璟自然看得出近属心底那点不敢说出的小九九,也不在意,望了眼越来越近的大齐军队营地,吩咐道:“待抵达之后,派人随同搜寻小皇帝的下落,死要见尸。”
虽然营中的眼线报来消息,言小皇帝正处在队伍正中,幸存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对小皇帝犹有忌惮,不亲眼见到尸体,就不能安心。
万一小皇帝只是落单受了伤呢?
他从封地赶来,撕开了这些年伪装的低调面具,野心昭然若揭,宁倦不可能会放过他。
近属低低应声:“王爷,若是找到了活着的皇帝呢?”
宁璟做了个手势,面带笑意,语气森然:“那就,送他一程。”
大齐的大军驻扎在蜀中与黔中的交汇地,从京城带兵奔赴西南,速度再快,陆清则也花了十余日。
人未至时,信件先至。
快到驻军地时,军中来了人接应。
是老熟人,小靳。
时节近秋,西南下着阴寒渗骨的冷雨。
见到逐渐靠近的队伍,领着人等候在道旁的小靳连忙上前,翻身下马,单膝跪拜行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小靳知道陆清则身体孱弱,得知他亲领精兵驰援时,
简直心惊胆战,纵然与陆清则还算相熟,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还是冒出个念头:您这身子骨,不是来添乱吗?
行礼时,他偷偷瞄了一眼,唯恐这位陆大人刚到西南,就得倒下半个月。
却见陆清则披着件挡雨的蓑衣,戴着斗笠,除了脸色略有苍白外,也没露出倦色病容。
他骑在马上,清瘦的腰身笔挺,握拳抵唇,轻轻咳了两声,目光清清淡淡地笼罩而来:“靳同知,找到陛下了吗?”
小靳从惊讶中回过神,脸色难看地摇摇头:“郑指挥使下令封锁消息,只说陛下受了伤,需要休整。在您发信来之前,郑指挥使亲自带领队伍出去搜寻,至今十余日了……尚未有消息。”
陆清则握紧了拳头,静默了一瞬,没有继续追问:“营中现下的情况如何?”
这些日子,小靳心里惴惴的,一颗心像是落进了流水中,起伏不定,落不到底。
他还以为陆清则会就陛下的事继续责问,闻声不免愣了愣,才顺着回答:“郑指挥使离开后,营中暂由陛下钦点的两位将军协力统管,但即使封锁了消息,陛下迟迟未露面,营中也已开始流言四起,底下的士兵有了骚动,躲在蜀中的逆贼发现了这一点,这几日频频夜袭。”
“嗯。”陆清则转而问,“靖王呢?”
提到靖王,小靳的脸色就愈发难看了,低声道:“五日之前,靖王率军抵达了营地,抵达之后,便隐隐以主帅自居,想要接管营中大权,现在两万大军就驻守在十里外。”
靖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叔叔,皇室中人。
现在陛下失踪,就算人人都知晓靖王的狼子野心,也不得不被他压一头。
所以两个守将只得忍气吞声,尽量维持着平衡关系,不敢随意打破。
都在意料之中,陆清则点点头:“带我过去。”
小靳应了一声,重新上马,在前带路,绕过路上的路障,抵达了营地。
临时驻扎的营地颇为简陋,巡守的士兵几乎三步一岗,主帐内亮着灯火,听到外面的动静,宁璟和两个将军一同走了出来。
见到陆清则,那两名将军心里松了口气,宁璟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小皇帝的帝后不是待在京城吗,怎么来了这里?
他设在京城的眼线为何没有传信来?
难不成,房新禄已经……
没等宁璟思考太多,陆清则已轻巧地翻身下马,稳稳落地,掏出一份密令:“众将听令,传陛下密旨。”
两名将士想也不想,砰地跪下。
周遭顿时连带着哗哗跪了一片。
宁璟心底再惊疑不定,也只得跪接,听陆清则传旨。
陆清则手里的那封密旨,意思很简单。
只要宁倦暂时不能统领军务,一概大权便交由帝后。
听完旨意,其余人自然毫不犹豫接旨,宁璟却不吃这套,慢慢起了身,皮笑肉不笑:“听说陛下离京之时,命殿下主管京中大权,如今殿下不在京城待着,怎么还跑西南来了?本王实在好奇得很,这封密旨,陛下何时留给殿下的?”
言下之意,陆清则自然听得懂。
宁璟在怀疑这封密旨是他假造的。
陆清则的姿态依旧从容不迫,将密旨转过去,让宁璟看清上面加盖的玉印:“京中现下一切安定,漠北节节胜利,我受陛下之托赶来西南,有何不可?倒是靖王殿下,特地从封地赶来,好一番忠心啊。”
密旨上的玉印清晰无误。
宁璟眼神愈沉,还要再开口,陆清则又慢条斯理地摸出了另一个东西:“若是连陛下的旨意,靖王殿下都不信了,见到这个,总信了吧?”
看清陆清则手里的东西,其余人倒嘶了
口凉气,连宁璟到口的话也一噎,心头生出几分荒谬震撼的不可置信。
虎符!
宁倦疯了吗?!
自个儿行军在外,竟然没将虎符带在身边,而是留给了陆清则!
京中的大权交给陆清则,虎符也留给陆清则。
这是将两把夺命的刀,亲自剥了鞘,递到陆清则手上,生怕他不谋逆是吧?
但凡陆清则有一丝坐上皇位的野心,这江山就该易主改姓了!
宁璟来了五日,一直想着如何名正言顺地接管剩下的大军,哪知道竟会遇到这么荒谬的事,一时心里惊涛骇浪,盯着那只虎符,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直至这时,他也才注意到另一件事。
陆清则带来了几千精兵,跟在他身边的,竟还有神机营的士兵。
这些神机营的士兵掌握着新型的火铳,战力比寻常兵士要大,火铳几枪下去,老虎都受不住!
宁倦竟然连这个也留给了陆清则。
刚一见面,就被连续震撼了三次,震得宁璟甚至有些麻木了。
他麻木不仁地想,你不如把大齐的江山,也拱手让给这病秧子算了。
陆清则收起虎符,微微一笑:“靖王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宁璟阴沉地盯了他半晌,按下了冷色,重新露出丝略有些勉强扭曲的笑容:“自然不会——殿下匆忙赶来,要先去看望一下陛下吗?”
宁倦失踪之后,郑垚为了隐瞒消息,便说陛下受了伤,需要静养,独辟了帐子,锦衣卫日夜巡守在侧,除了几个心腹,以及随军行医的徐恕之外,没有人能进去。
宁璟清楚得很,那就是个空账。
郑垚现在还带着人在外头,到处找着小皇帝的尸体。
已经十余日了,宁倦迟迟不露在人前,快要隐瞒不下去了。
宁璟本来打算,这两日就捅破真相,借机接管大权,哪知道横空杀出个陆清则。
他打算试探一下陆清则对宁倦失踪的态度。
出乎宁璟意料,他说完话紧盯着陆清则的面孔,那张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色,语气也很平淡:“这么晚了,陛下应当睡下了,现在过去,也只会打扰陛下,不如先谈谈军务——诸位方才在商谈什么?”
宁璟心下又生出几丝狐疑。
陆清则急匆匆地从京城赶来,必然是听说宁倦失踪的消息了。
或者说,失踪只是个好听点的说法,当下的情况,宁倦或许连尸体都难以找全。
态度竟如此平静?
宁璟眯了眯眼,走进主帐时,在心里盘了盘陆清则和宁倦的关系。
距离帝师被刺一案,已经过去了快四年。
宁璟不信那些神神鬼鬼之说,揣测当年陆清则要么是想离开宁倦身边,要么是和宁倦共同设局,想要清理京城。
无论如何,目前看来,这对师生之间的感情,没那么简单。
看起来应当是宁倦这个帝王倒贴着,陆清则却冷淡得很——真是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