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1 / 2)

天幕愈黑压抑,尖啸凤鸣中,大片大片陨落兽魂化为雪一样飞灰,飘零零落在她肩上。

有一片白灰落在晏凌半阖长睫,却不及他脸颊更苍白

林然轻轻捏去那一片飞灰,把丹药喂进他嘴里,然后咬断袖口,撕下一条布带,缠在他眼睛,为他遮住那双漆黑不详重瞳。

晏凌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隔着布料,只能隐约看见她眉目。

“睡一觉就好了。”

她道:“别想太多,你歇一歇,等再醒来一切都过去了。”

她声音太轻了,温和柔软一如往初,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晏凌却突然有一种莫名不详预感。

他挣扎着去拉住她袖口,低低道:“你要做什么”

林然想了想,这样回答:“我想把这一切都推回正轨。”

晏凌:“他是元婴,他心思深沉、修为深不可测,绝不好对付。”

林然笑:“师兄别担心,我也很厉害。”

晏凌:“可是你也要付出代价,对不对”

林然沉默了一下,笑:“没事。”

晏凌不信这样轻巧安抚:“我想帮你。”

林然拉开他手:“师兄,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晏凌紧紧拽着她袖口,执拗:“我可以帮你。”

林然:“睡吧。”

晏凌:“我可”

“黄师兄。”

林然一记手刀砍在晏凌后颈,他无力闭上眼,她这才轻轻拽回自己袖子,扶起他到黄淮身边:“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晏师兄,我们剑阁会记住你恩情。”

“师妹说什么话,什么恩情不恩情,晏师兄救过我们几次,论起来也该是我记他恩。”

黄淮仍在支撑着玄石阵法,看见虚弱晏凌,一点不在意刚才险些被他误伤,赶紧几步挪挡在他面前,只是再看向林然,眼神有些犹豫:“只是林师妹,你是要去”

林然笑了笑,执着风竹剑站起来,转过身,走向“温绪”。

瀛舟一直安静地等待在那里,峨冠博带,广袖流襟,风流不似凡间人,倒像是古画中走出谪仙人物。

“林姑娘,你似乎很生气。”

他含笑望着她:“你恨我,是吗”

他承认他有些劣性根他想看她情绪波动,就像把神拽下神坛。

虽然他很想,但是他知道她是不会认同他;这倒也无妨,那明月高华,若是轻易被雾色侵染,也就不是明月了。

不过,如果她不能为他笑,那么为他怒为他恨,他也觉得欢愉。

林然一步步走向他,虚无空间轻微扭曲,自身后圈出半圆结界,隔绝了所有人视线。

天一有些着急:“他不是金丹,是元婴你和他打修为差太多了你别受他激将法,不要和他硬杠。”

林然不说话,只是修为越拔越高,很快突破了金丹初期中期,往后期飙去,远没有停滞意思。

天一有点不详预感:“云天秘境外就有帮手,你想法子拖一拖,拖到有别人来收拾他你冷静点,一个世界而已别那么认真,林然你听没听见你别给我装没”

林然反手把核桃塞进袖子里,看着瀛舟,不答反道:“我其实从来不是一个聪明人。”

瀛舟歪了歪头,莞尔:“怎么会,林姑娘聪慧得很。”

“不,我不聪明。”

林然摇头:“我不像很多天才那样天资绝顶、算无遗漏,也没有你这样深沉莫测心机和韬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哪怕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也只能让我多一些经验、多一些成熟,却不能把我变成一个完美很厉害人。”

“我也会犯错,也会后悔,也会有亲疏远近之分,也会被情绪控制,偶尔做一些不太理智事情。”

林然定定看着他:“就比如现在,其实我有些后悔,我应该在一开始,就杀了你。”

瀛舟神色不变,仍浅浅笑着,所以谁也看不见他眼底那一瞬幽翳冷。

“但没关系。”

风竹轻轻扬起,林然平静道:“我现在就来,纠正这个错误。”

浩瀚灵气冲天而起,瀛舟猛地后退,青光乍现寒芒,惊鸿几欲撕裂苍穹。

晏凌醒过来,眼神有过一瞬茫然。

“晏师弟,晏师弟你醒了可太好了。”

旁边传来黄淮惊喜声音:“咱们得赶快往后撤,你自己能站起来吗,我现在抽不出手我让弟子扶你起来。”

晏凌脑子混混沌沌,他去摸眼睛,却摸到柔软素绢,还泛着少女身上浅淡竹香。

他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仓惶地往四周看,只是眼前遮着布,什么都看不真切。

“黄师兄。”

他声音沙哑:“林师妹呢她在哪儿”

黄淮下意识望向一个方向,晏凌听见他有些复杂道:“刚才林师妹去那边找那个男人,他们结了一道结界,现在还没出来。”

晏凌眉心一跳,艰难站起来。

“你别瞎跑你身体里还有残魂和心魔,林师妹特意嘱咐让你好好待着”

黄淮怕他一时激动冲过去,赶紧道:“晏师弟你冷静点,那不知道什么来头男人是个元婴元婴啊我们连一起还不够他打,林师妹敢过去一定有所依仗,你现在这身子过去也帮不上忙,还平白让她担心”

晏凌哑声道:“我知道。”

黄淮见他还算冷静,松一口气,就听他问:“为什么后退”

黄淮神色一下子黯淡。

“我们玄石阵饱和了。”

他艰难扯出一点笑脸:“有些挡不住了,我们打算再往后撤,看有没有地方能暂时避一避兽潮,让大家缓口气再战。”

他语气已经尽量轻快,却不知自己强笑看起来更像是哭丧。

晏凌往四周看,看见无数张苍白脸,大多人身形摇摇欲坠,俨然灵力耗尽,忽然有弟子身影一晃,猛地软倒在地,旁边人咬牙顶上,背脊却被压得越来越弯、手中法宝光芒越来越黯淡

他们已经快到极限了。

而这里万里无垠,一片荒芜,哪里有能避开兽潮地方若能避,他们早就去避了。

那不过是个虚幻愿景,撑着所有人最后一口气力。

晏凌望向天空,那里黑色凤凰戾鸣盘旋,时不时有一道白光与一道红霞在漫天黑雾中闪烁,脆弱得像海面狂风骤雨中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被无情颠覆。

什么是穷途陌路这就是穷途末路。

晏凌望着天空,突然道:“杀元婴,斩凤凰、裂结界她只是一个人,一个还不到金丹小姑娘,她救不了所有人,也不该把所有重负都压在她身上。”

黄淮已经累得濒临虚脱,神智都有些恍惚,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晃了晃脑袋回头问:“你说什晏师弟你去哪儿”

“我还可以帮她做最后一件事。”

晏凌背对着他渐走渐远,背影挺拔削瘦,声音轻而平静:“黄师兄,刚才很抱歉,请替我照顾我剑阁弟子,把他们带出去。”

黄淮呆了几秒才明白了什么,浑身大震,悸痛和悲伤瞬间涌满喉头,他大喊:“晏师弟晏凌你回来一定还有办法他奶奶你回来”

狰狞兽魂奔涌而来,晏凌拔出龙渊,面无表情斜劈而过。

他脑子时昏时醒,心魔吸收了残魂愈发壮大,咆哮着在他身体中肆虐,他控制不住它,他太危险了,他不能留在人群里。

他知道他中了那个男人计,但是比起回头向那个男人俯首,用尊严换取苟活,他宁愿以剑阁晏凌身份,堂堂正正死去。

他斩了兽魂,险险救下了三四个走散了弟子。

他剑锋指了指黄淮方向,哑声:“往那边走。”

满脸狼狈法宗小弟子天真问他:“晏师兄呢”

晏凌不语,正要绕过他们走,忽然隐约听见荒石下一个粗哑绝望声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几人都是一愣,那个法宗小弟子赶紧过去扒开石块,露出一个奄奄一息血人。

法宗小弟子抹开他脸上血,正要关心,就呆住:“是大师方俞成。”

方俞成做出这种事,害了这么多人,不配做他们北辰法宗大师兄,小弟子不想再叫他“大师兄”。

方俞成全身皮肤都被黑气缠绕,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显然没多久活头了。

他迷迷蒙蒙睁开一只眼,看见他们,眼神大亮,刚想求救,但是当看清几人厌恶仇恨表情,猛然意识到什么,眼中光就黯了,开裂嘴唇嗫嚅两下,竟什么也说不出。

晏凌瞥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如同瞥过一只蚂蚁,心绪平淡,连恨意都寥寥。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他也许本心不那么坏,但是贪婪,自私,嫉妒,愚蠢在某些时候一个自作聪明,就把自己和所有人都拖进地狱里。

晏凌绕过他,径自离开,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也当没听见,掉头往人群方向走。

方俞成看着他们背影,即使已经料到会这样,还是忍不住失望,他无望直勾勾瞪着天空,在死亡笼罩来阴影里,那绝望中又渐渐发酵出了怨与恨。

法宗小弟子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去,一声不吭把方俞成背起来。

方俞成眼中绝望和怨气凝固,不敢置信看着他。

旁边几人又惊又怒,怒骂:“你疯了他都干了什么好事你还救他,我们变成这样都是他害,我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我不救他。”

法宗小弟子倔强道:“他快死了,他也该死,但他现在还是我们北辰法宗大师兄,之后逐出师门也好,万人唾骂也罢,我既然见到了,就要把他尸身带回去。”

“我还有法宝,还有灵力,背着他也不会拖后腿。”

法宗小弟子一马当先:“我来给你们开路”

方俞成呆呆看着他。

几人一时无言,看他背着方俞成大步往前走,也只好跟上。

法宗小弟子一脚深一脚前在前面开路,他还小,身量不高,才到方俞成肩头,方俞成被他背着,脚都垂在地上拖着走。

他踩到块石头,一个踉跄,肩膀顶到方俞成已经碎裂胸口,方俞成喉咙一热,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血来。

“你活该。”

法宗小弟子冷冷说:“你为一己私欲,害了这么多人,你死千百次都是活该”

方俞成无话可说。

“我们因为你,对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他声音有恨:“我们师兄弟们,我们掌门师父长老们,都抬不起头了,我们整个北辰法宗千年荣光,都会因为你染上污点”

方俞成浑身一颤:“我”

小弟子道:“你不配说话,我也不想听”

方俞成手颓然落下。

方俞成以为他恨透了自己不会再说话,睁着破碎眼珠,茫然又恐惧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直到他听见前面轻轻哽咽声:“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们大师兄不该是这样”

小弟子哽咽着:“我们大师兄,开朗,幽默,最会照顾体贴人;他天赋好,也不像那些天才师兄师姐那么孤傲冷漠、让人不敢接近,他风趣又豪爽,会做人,也乐于帮助别人,有好多朋友,我们都喜欢他他是各宗派中最受敬重最有威望法宗大师兄,是我们最为之骄傲大师兄”

眼眶不知不觉湿润,方俞成嘴唇颤抖:“别说了”

“大师兄很忙,要修炼要处理宗门事物,还结识了很多五湖四海人,每天要做很多事、要和很多人说话,也许他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还一直记得”

小弟子用力抹一把眼睛:“我刚入门时候才五岁,是爹娘把我卖进山门换钱,我害怕,我哭着跑下山去追他们,崴了脚差点就跌下山阶,是正顺路回宗大师兄救了我,他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我抱起来,从山河图里变出一只竹蜻蜓给我,笑着对我说:你是不是小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

方俞成喉骨发出古怪嘎吱声,哭声像是从胸腔挤出来:“别说了”

“我那时回答他:我当然是他摸摸我头,说拉勾上吊不许变,要记得今天话,要做个男子汉我一直都记得,我一直在努力当个男子汉,我要做个堂堂正正北辰法宗弟子,追着大师兄脚步,以后有一天也变成大师兄那样厉害人,可以保护别人、保护大师兄我一直都记得”

他突然高昂声音,尖锐又痛苦地质问:“可是你为什么忘了你为什么忘了你为什么忘了做一个堂堂正正男人为什么忘了做一个堂堂正正北辰法宗大师兄”

滚烫泪水像是焯烧心脏,后知后觉扯开撕裂剧痛,方俞成终于痛哭嘶吼:“我错了我真错了别说”

“噗嗤”

尖牙撕裂血肉声音刺耳,滚烫热血喷了方俞成满脸。

血滴滴答答顺着他脸颊脖颈坠下,方俞成呆呆看着残破头颅从小弟子脖颈滚落,重重跌落在血泥里,那张稚嫩秀气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庞大兽魂利爪染血,看着他们眼神残暴嗜血,猛然咆哮着逼来。

“是兽魂”

“谁还有法宝谁还有灵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