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景跟着萧长乐去了春台班。
春台班现在住在天桥底下的一个小胡同的一家老旧四合院里。
萧长乐说:“这个院子还是前清的时候买的。当初我们班子还算有钱。也还好那时候先人买下了这个院子,曾经有段时间我们饭都快吃不起了,但是总算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
四合院还算大,足足有十几间屋子,看得出鼎盛时期班里有不少人。只是如今没落了,现在整个戏班子加上萧长乐只有十个人了,而且清一色都是老弱病残。
班子里除了萧长乐,只有一位年轻人,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也是去世的老班主的女儿,是萧长乐的小师妹。
现在这班子里上下几张嘴都要靠萧长乐一个人挣钱吃饭。
萧长乐也就只有一张脸好看,北平长的好看的俊男美女多了去了,他一个没身份背景的穷小子要想当电影明星赚大钱,那是难上加难。他虽然签了经纪公司,但是经纪公司是小公司,资源有限,优秀的资源都紧着公司里的顶流了,分给没权没势又初出茅庐的萧长乐的永远是龙套角色。
所以为了争取更多机会,也是为了能赚更多钱,萧长乐就只能厚着脸皮去各个导演门前毛遂自荐碰运气。
有萧长乐作为引荐,戏班子的人都知道乐景下部戏要拍徽戏,还要找萧长乐当重要男配,都对乐景热情的不得了。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更是激动的老泪纵横,直接扑通一声给乐景跪下了。
乐景一惊,连忙要扶起他,“老先生,您先起来,我当不得您如此大礼”
老先生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到底是几十年练就的实打实的真功夫,乐景一扶之下还真没扶动他。
“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不能砸在我们手里,您愿意帮我们徽戏造势,就是我们这个行当的大恩人,别说是让我给您下跪磕头,就算是要我把这条命给您都可以”老先生说罢,真的俯下身子给乐景磕起了头。
乐景扶不动他,又不敢使劲怕伤到了老人家,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给站在老先生身后的萧长乐,“你还不快把老先生扶起来”
萧长乐眼角嫣红一片,双眸也噙着水光,他沉默地摇了摇头,声音喑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徽戏的衰败已经成为了黄叔的心病,您就让他给您磕个头吧,他这是高兴呢”他们在梨园里唱了一辈子,舞了一辈子,他们的血脉里回响着婉转婀娜的徽调,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徽戏的精魄。只要他们在,徽戏就在,可是若他们不在了,徽戏也很难延存。
乐景惊愕环顾四周,对上了一双双沧桑苦涩的水眸,他们眼神是那样茫然,带着一种茫然的倔强,就像秋天黏在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这种眼睛太过熟悉,勾起了乐景脑海一段尘封许久的回忆。
那时候他刚当记者,在偶然的情况下采访了一位打铁花的老人,这位老人是当地最后一个会打铁花的人了。
什么是打铁花就是将1600摄氏度1700摄氏度的铁水抛洒在空中,在苍茫悠长的夜色里开出金灿绚烂的铁花。
打铁花美吗很美。灿如晚霞,璨如银河,火焰纷纷扬扬,似流萤穿过星海,也似金子流成了河。
打铁花危险吗危险。稍有不慎,打花人非死即伤。
打铁花赚钱吗过去可能赚钱,现在不赚钱。五颜六色的烟火不比铁花更吸睛吗
所以那个老人同样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
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史里究竟有多少失传的绝技我们这个民族一路走来,究竟丢弃了多少东西减掉包袱轻装简行真的可以走得更远吗
在21世纪的人眼中,铁花不如烟火,注定要被淘汰。在20世纪的人眼中,徽戏不如京剧,注定要被淘汰。
但是无论是烟火还是铁花,徽戏还是京剧,在乐景眼中都代表了一段文化,代表了一段无尽岁月里的传承和坚守。
后人可以说他们保守、固执、不知变通、墨守陈规,但是这些同样是这个名为中华的民族千年未改源远流长的因由。这是这个民族最宝贵的东西。
他没有再扶起跪着的老人,沉默的接受了老人的献礼,并从而感受到了一股压在他肩膀的沉甸甸重量。
他和他的电影,就在此时此刻都绑上了一条将沉的旧船,而乐景哪怕能把这条船多往前开几分钟,都是对子孙后代负责。
“我会努力在电影里讲述徽戏之美。”这一回,乐景终于扶起了跪地不起的黄叔,老人满脸浊泪,用力抓住乐景的手,掌心滚烫的热度传递给乐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站在黄叔身后的一名涂着花脸的老正生突然开口道:“这些年,班里的年轻人都走了,有的改唱京剧,有的改行经商,还有的直接回家种地了,多年辛苦所学付之东流。”
他苦笑着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满脸自嘲:“我理解他们,也不怪他们。因为我们这个行当现在吃不饱饭,谁能饿着肚子练功我从小开始练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台下十年功才换来台上一分钟,所求不就是为了能熬成角儿,有口饭吃吗”
黄叔抖了抖蟒袍的长袖子,茫然发问,“是啊,我们理解他们,可是有时候我就在想,我们这些人死了后,徽戏要怎么办呢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莫非真的要砸在这一代吗”
“是我们拖累了长乐。”老旦抬袖拭泪,哪怕已经是五十许人,她的声音依旧婉转清甜好似少女,“长乐有天分有悟性,是难得的好苗子,他若是改唱京剧,一定会有很大的造化。”
“吴姨,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是我不想唱京剧的”萧长乐快步走到老旦身旁扶着她,软着声音哄着老太太道:“而且做电影明星比唱京剧赚钱多了。等我有钱了,就开个大戏班,招收很多很多的徒弟,把咱们徽戏发扬光大,您说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老旦慈爱的看了萧长乐一眼,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她拍了拍少年的手,殷切的目光投给了乐景,“谢导演,我就把长乐交给您了,他年纪小,但是最是懂事,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您可以尽管上手,我也知道不打不成器。只是还是希望您能轻一点,只要好好教导他,他是能明白的道理。”
“我们拍电影是不兴打演员的。”乐景笑道:“长乐基本功扎实,模样灵秀,一看就知道聪明机灵,一点就通,我平时会多和他交流,还请您放心。”
乐景这话一出,老人们的表情不约而同就是一松,看向乐景的目光更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