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景站在书桌前,沉默着望向窗外。
窗外正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正处在花一般的年纪,翡翠般的眸子如晨间清露晶莹剔透,足以装点少年的梦。
此时这位漂亮姑娘的眼神里是深深的忧伤,她焦急且专注的站在屋外,目光紧紧锁定一旁的另一个窗户,那个窗户被紧紧拉上了窗帘,让人窥不见丝毫。
姑娘期待的目光深深灼伤了乐景,他知道姑娘注定要失望了。
玛莎太太的声音从乐景隔壁传来,“顾,玛莲娜已经等你很久了,你真的不出来见见她吗”
十几秒后,一道低沉沙哑冷硬的声音响起,“让她别等了,就说我不在。”
玛莎太太终于忍不住生气了,她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和玛莲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身为一个男人,有什么话就和玛莲娜说清楚,不要让我来充当你们之间的传话筒”
“玛莲娜一个姑娘家都豁出脸面不要来等你,你难道还没有一个姑娘有勇气”
尽管看不到图南的表情,乐景也可以猜到玛莎太太的这番话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宛如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顾图南刚被戴元打碎了傲骨,精神几乎崩溃,回来后就躲在房间里逃避现实,已经三天没有出房门一步了,玛莲娜来找他也避而不见,玛莎太太的这番狠话却宛如利刃,剥开他最后的遮羞布,让他无地自容。
乐景咬住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想要替顾图南打圆场的冲动。
虽然难堪,虽然残忍,虽然痛苦,但是顾图南必须自己亲自解决这件事。
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必须要经历的成长。
如果顾图南这次不能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么他这辈子都无法从心里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他会失去所有勇气,自暴自弃,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
在漫长的近乎一世纪的沉默中,顾图南仿佛被逼到绝路的野兽,从嗓子眼里挤出绝望的嘶吼声,“哈哈哈哈哈,你骂的对,骂的好我就是一个懦夫我辜负了圣上,辜负了朝廷,辜负了家乡父老,辜负了所有的人,现在,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横竖我对不起了这么多人,也不差她一个了。”
玛莎太太瞠目结舌,说话声音都结巴起来,“你、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对,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解决。”
“滚啊你也好,她也好,都给我滚我不想见你们”
乐景终于忍不住,打开房门,对着禁闭的房门平静说道:“顾图南,你出来。”
“滚”
“你难不成要在房间里躲一辈子不成”
“都说了让你们滚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季鹤卿也从自己房间里走了出来,拉了拉乐景的袖子,小声说:“他现在心里不好受,你让他静一静吧。”
然后他对玛莎连连鞠躬,恳切道:“夫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说话不是成心的,我替他向您道歉。”
玛莎太太摆了摆手,“我不会跟孩子一般计较。”她皱着眉头,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忧,“顾到底怎么了你们在留学事务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乐景深吸一口气,对担忧的玛莎太太说:“您可以先回避一下吗,我有话和顾图南说。”
玛莎太太走后,季鹤卿看向乐景,目光不解,“二哥,你要和大哥说什么”
“别说话,你只要听就够了,今天我说的话,你不许传出去。”乐景眸光黑沉着望着季鹤卿,厉声道:“你但凡传出去一个字,我可能就要被遣返回国,被杀头了。”
季鹤卿被乐景的话给吓住了,脸上刷得一下没有一点血色,他这几日本来就因为顾图南的事情自责不已,此时更是被乐景的话逼出来眼泪,仓皇失措道:“二哥,我不说你也三思,不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乐景盘腿在门前坐下,背靠着门,“顾图南,我知道你现在能听清楚我的话,你也别自责了,你这是被戴元的话给骗了,我今天就要给你好好说道说道,什么是爱国。”
“从夏开始,我们华夏也延续了几千年了。夏、商、周、秦、汉、三国、晋、五胡十六国、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辽、西夏、金、元、明、清,你数一数,这都改朝换代了多少次,头顶上换了多少皇帝”
“明朝,是我们汉人的政权,最后被游牧民族女真推翻,改朝换代,才有了如今的大清。我们汉人之前是不留辫子的,满族人为了推行剃发易服,不知道砍了多少硬骨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了几十万我汉族的硬骨头,也杀掉了我汉族的气节,从那以后,我汉族的子子孙孙才开始留了辫子。宋时士大夫还可和皇上坐而论道,到了大清,士大夫们只能在皇上面前跪着自称奴才了。”
季鹤卿的脸已经骇到变色,他扑倒乐景身上,伸手想要捂住乐景的嘴,“你疯了吗”
乐景一把打开他的手,一招擒拿手把季鹤卿压住,死死摁在地上,声音语调不变,继续平稳说道:
“头顶的上的皇帝是谁,是什么民族都无关紧要,因为中华历朝历代大多逃不过三百年这个轮回,唐朝持续了289年,宋朝持续了319年,元朝持续了98年,明朝持续了276年,现在大清也有237年了,差不多也是气数将尽。头顶上的年号变来变去,皇帝也变来变去,可是华夏依旧是华夏,华夏人依旧是华夏人,我们依然使用汉语,研读着祖宗圣贤学问,我们爱着的是这片土地和人民,而不是圣上和朝廷。”
季鹤卿全身都在发抖,声音尖锐得破了音,“颜泽苍你住口你大逆不道,想被诛了九族吗”
乐景皱了皱眉,直接把季鹤卿的辫子塞进他的嘴里,让季鹤卿不能出声打断他的话。
他继续说道:“我们此次出洋留学,不是为了圣上朝廷,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无愧于心罢了。顾图南,你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富甲一方,更不是什么圣人大儒,你今年才16岁,连大学都没考上,竟然就想扛起天下苍生的分量,顾图南,你未免太狂妄了吧”
“天下苍生人才济济,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他们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扪心自问,你这几斤几两算什么又能做什么所以啊,你别想太多,认清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别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数数华夏上下几千年才出了几个圣人”
“你这次出来,的确是政府花钱,我们也签了白纸黑字的合同,政府花钱,我们承担死亡风险,生死自负,学成后归国就业,但是合同上可没规定不让我们和女学生写信,也没规定不让我们和女同学谈恋爱也没规定我们不能拥有正常的社交生活,不能拥有七情六欲”
“而且你过来后一直努力学习,也没打算留在美国不走,戴元那日的话,不过是给你下了圈套,用大义捆绑你。他既然如此正直爱国,怎么不自己出国留学他现在可在美国,这么便利的条件,你见他去过学校学习吗他心疼民间疾苦,怎么不捐出自己的薪奉他替百姓心疼钱,圣上内库金银财宝不知凡几,后宫嫔妃一根钗都够百姓吃用一年,他怎么没有上书请求圣上削减用度怎么没有惩奸除恶抓捕贪官污吏”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欺负你年轻,拿冠冕堂皇的话来激你,你要是真的信了,你才是大笨蛋”
在乐景说话期间,顾图南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乐景叹了口气,“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你为什么出国,为什么学习。”
他松开束缚季鹤卿的手,站了起来。
季鹤卿立刻伸手拿开辫子,撑着身子偏头惊恐地瞪着乐景,看着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妖魔鬼怪。
乐景被他的目光给逗笑了,拍了拍他雪白滑腻的脸蛋,笑眯眯道:“你也好好想想吧,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
“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想法,那么我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割袍断义,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如果你觉得我大逆不道,是乱臣贼子,尽管可以把这番话告诉教员,让他们砍了我的头。”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让你茅塞顿开的话,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要同道而行,互相扶持。”
乐景直起身,对沉默不语的顾图南,也对若有所思的季鹤卿说道:“你们好好想想吧,我期待你们的答案。”
傍晚的时候,顾图南走出了房门。
那时候玛莲娜已经在门外站了快一天了。
少女脸色憔悴,嘴唇无色,身形已经有点摇晃,却还是倔强的站在外面,任玛莎太太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开。
顾图南颤颤巍巍走出来时,玛莲娜眼睛一亮,颓丧无助的表情立刻浮现浓浓的惊喜,她踉跄着向前走去,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惊险地被顾图南扶住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静谧的空气似乎漂浮着某种又甜蜜又苦涩的情愫。
乐景听不见顾图南和玛莲娜到底说了什么,夜色朦胧下,他也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
他只知道,最后顾图南和玛莲娜轻轻拥抱在了一起,这个拥抱很短,不超过十秒,顾图南已经放开了玛莲娜。
没过多久,玛莲娜就安静地离开了。
乐景走出门,看向沉默屹立在夜色中的顾图南,“你们和好了”
顾图南沉默几秒,给了乐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不,我和她分手了。”
乐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我现在没资格拥有爱情。”顾图南声音艰涩干哑,带着一丝看破世事后的平静,“我现在太弱小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仰仗别人,我没有资格让玛莲娜获得幸福,既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分别,玛莲娜是个好姑娘,她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乐景沉默着抱住顾图南,轻声说,“想哭的话就哭吧,现在天黑了,我看不清你的脸,耳朵也不好使了。”
顾图南身体一僵,半响后,脸颊埋入乐景的脖颈,乐景感受到了温热的湿意。
他抬头看着天鹅绒一般的天空,璀璨的星子星罗棋布宛如碎钻点缀,这么美,也这么远。
他温柔的拍了拍顾图南的肩膀,赞许道:“我为你骄傲,你长大了,变得勇敢坚强,也变得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