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挑开一角窗棂向内张望,却不由“嘶”的倒吸进一口凉气。
只见此刻偌大堂内,赫然是雪棠端居次席,眉宇之间可谓微妙。自其下面,骆忠等慕贤馆人无不垂手侍立,其中不乏如寥一刀等良多熟悉面孔。
而在这当中,与骆忠并排站着一名绝美少女。五官精致如天工造化,两靥苍白似雪覆琅玕,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与此同时,雪棠忽站起身来,与众慕贤馆人一同拱手,向着堂奥深处肃然望去。而随数许脚步铿锵沉着,宗弼一袍便服及身,雄姿轩昂踏行而出,身后则是孙二虎一身戎装,随行伴在左右。
宗弼甫一到来,便当仁不让坐在主位。目光睥睨环顾周遭,终又缓缓将其落在一旁雪棠身上。
对此,雪棠倒甚为坦然。先是遥遥向其敛衽,等到同样坐定下来,遂悠悠开了口道:“烦劳殿下纡尊亲临,在下心中不胜惶恐之至。”
“先生谋国至深,虽未居庙堂,却仍旧不失朝之股肱。”
宗弼面色从容,又同雪棠对视一眼,这才缓缓意味深长道:“如今既得远道归来,则于情于理,孤都应亲自前来探望。”
顾楚二人此行前来,一则是为助文鸢逃出樊笼,不再受雪棠摆布指使。二则更同样是为谋寻解药,以救楚家之内数百条岌岌可危性命。
只是说来实属奇怪,少卿自暗里窥探半晌,却始终不曾自满屋慕贤馆人中发觉辛丽华的踪影。
而在此时,却见雪棠眉头微蹙,轻声续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此次楚家之失,在下身为主谋,可谓责无旁贷。幸得殿下宽宏大量,未曾降雷霆之怒怪罪。如此已属蒙恩深重,又怎敢得陇望蜀,反倒居功自衿?”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先生平生算无遗策,区区小挫,可也不必挂在心上。”
“只不过……”
一语至此,宗弼忽将话音微敛,整张面孔倏地阴沉下来。
“我听闻此次江夏之行,先生本意是将那楚人明一同带归,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借他出面整饬中原武林。只是未曾想竟然有人自作主张,胆敢公然不尊号令。”
“哼!如此行径岂能姑息?孙二虎!”
孙二虎心领神会,遂迈步而行,终于在文鸢面前停下脚步。
他口中默不作声,转眼间竟抡圆臂膀,在众目睽睽下左右开弓,接连数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少女脸颊之上。
依照文鸢当前内力,区区皮肉之伤本来无关痛痒。不过孙二虎身为沙场宿将,膂力着实惊人无比。少女连番遭创,只觉两眼蒙蒙发黑,紧随脸上热辣辣如遭针砭,嘴角也不由得汩汩流出血来。
这耳光打在文鸢肌肤,却着实痛在少卿心里。一时双拳紧攥,目眦欲裂,几度险些难抑盛怒,只欲只身冲进堂中,将这一干人等全都斩尽杀绝。
雪棠神情微妙,待见孙二虎调头退回原处,口中遂一阵轻咳,好似漫不经心般道:“殿下素来赏罚分明,你不尊号令自当严惩,可此番力败青城山主,却也着实大涨我慕贤馆上下威风。”
“眼下你恩师犹然未醒,倘若你有心往心床前尽孝,待会儿此间散去之后,大可自行前往即是。”
“多谢先生。”
文鸢幽幽一笑,木然行个敛衽。雪棠嘴唇嗫嚅,终究欲言又止,转而若有所思,扭头对宗弼道:“此番我慕贤馆虽未竟全功,但却依旧令天下各派元气大伤。加之日前归来之际沿途各处破袭,只恐中原武林当中必会有人因此心存不忿,以至阴谋前来报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依在下之见,是否请殿下自今日起多多加派人手护卫,务使别有用心之徒无机可乘,亦免耽搁国之大计。”
宗弼端居中央,周遭熊熊火光摇曳,直将其脸上鄙夷照映得格外分明。
他唇角微动,就此缄默片刻。俄顷方才不无深意,徐徐发问道:“先生所虑……应当便是青城山主座下的那位高徒了吧!”
“此人武功今非昔比,在下预料其必不肯善罢甘休。倘若有朝一日挟恨而来,却也着实不得不防。”
雪棠点点头,也不再隐瞒,将心思合盘托出道:“倘蒙应允,我慕贤馆愿时刻力保殿下周全。一旦此人现身,定教他为之追悔莫及。”
“单凭你们这些人的本事,恐怕也还杀不了我!”
少卿将这种种听在耳中,心下自然颇多不忿。不过转而却见宗弼右手微抬,再度发出数声轻蔑冷笑。
“蒙先生挂念至深,宗弼实对此感怀在心。”
他的话音清冷至极,个中却又另有一番毋庸置疑的威压之势。一语至此,先是稍稍一顿,旋即才不紧不慢,继续说道:“然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虫豸宵小阴伺环顾?设使这位顾少侠果真要来,孤倒正想与其当面对质,且看他究竟是否确有何等过人之处。”
“只是……”
“先生放心,宗弼自当另存安排。”
本来雪棠心下里犹觉不妥,可如此一来,终究不便再言。另一边厢,宗弼面目冷峻,言讫缓缓起身。周遭烛火一照,使一道颀长人影自脚下延伸,刚好将文鸢身子整个裹挟其中。
少卿目光随之转移,二度落在少女脸上,可这一看之下却又教他魂不守舍,就连随后宗弼所言话语,亦只是从左耳而进,又自右耳而出,丝毫未能听进半句。
俟到俄顷雪棠一声令下,他才猛然间如梦惊醒。忙飞身一跃掠上屋梁,躲在暗处屏气凝神。
在众多慕贤馆人离开背影里,文鸢一道旖旎身姿委实格外瞩目。少卿脑中千念萦绕,几是不假思索便悄然跟在后面。二人便如这般一前一后,自一路巷道间穿梭来回。
起初,少卿原是打算先走得远些,而后再现身同文鸢相见。只是待又转过前方一处廊角,却是忽忽再不见了其人踪影。
他心下一懔,目光焦灼朝四下遥望,孰料电光火石间却觉左侧寒风骤涌,狂飙猛进势若针砭。情急关头无暇细思,当下反手一掌运劲抵出,双腿则猛向下沉,竟生生在脚底白地之上踏出两枚寸深足印。
少卿内力深不可测,如今挥掌疾拍,朔朔罡气便如龙兴鸾集,眨眼即成纵横披靡。可来人却不躲不闪,而是愈发催劲前趋,俨然与其互成抢攻。等到二人双掌相接,彼此十指碰在一处,竟无不周身大震,紧随“砰”的一声剧响,就此足下蹬蹬,各自向后退出七八步去。
“文鸢!”
一招过后,二人不禁皆感慨对方武功之高,着实堪称叹为观止。少卿胸中内息翻涌,脸色一时忽红忽白,但也终于认清面前这绰约少女,赫然正是文鸢无疑。
再看文鸢一袭墨绿色衣裙随风轻拂,端的更显美艳不可方物。她的右手五指兀自縠觫发抖,想来也同样尚未自刚刚一掌之力中得以平复。
“平安!我……我早该猜到是你。”
此刻文鸢也已认出少卿,她先是极为激动,可转眼却又归于黯然。下意识更将两靥深深埋在青丝之下,仿佛不愿教他看清自己如今这副模样。
可常言道欲盖弥彰,她愈是这般遮遮掩掩,便不由教少卿心里愈发痛如刀割。举目一望,见少女两片脸颊犹然微微红肿,上面孙二虎双手掌痕尚在,眼眶里竟不由微微发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你……你可还觉得痛么?”
少卿身形微晃,踟蹰着走近数步,又颤巍巍自她脸颊抚过,却只觉触手冰凉刺骨。
文鸢失声惊呼,起初向后微微退却,最终却又未再扞拒。周身阵阵酥麻之余,终于忍不住扑簌簌的泪如雨下。
“比这更痛更难的,我也都曾独自受过。如今……总归是不觉得苦了。”
她与少卿四目相接,到头来只是凄然一笑,似乎确如自己所说一般,对凡事都已坦然视之。
不过此举或能瞒过旁人,又如何能瞒得过少卿?情急之下,一把将她双手攥在掌心,不顾一切般大声叫道:“我来接你回去!从此教谁也不能再欺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