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四爷虽未能如愿,倒也甚是坦然。向孙二虎微微颔首,自己则施施然从椅上起身。孙二虎心照不宣,右手探进怀中,从里面取出数片黄澄澄的金叶子放在桌上。
“今日我二人无意搅了诸位雅兴,宗某实在颇觉过意不去。区区小礼,姑且聊表心中敬意。”
说完,他便抬动双腿,在孙二虎小心陪伴下昂首挺胸,一路缓缓出得门去。
“你这人可也真是!旁人方才明明是在问我,你却非要横插一脚出来阻拦!”
宗氏主仆既去,少卿终于忍不住在嘴里生出几句奚落。不过相较之下,宗四爷临行时两道别有深意目光,倒更加令他难以忘怀。
楚夕若粉脸凝嗔,被他如此一番火上浇油,愤愤然全没好气道:“你可莫要忘了咱们的正事!哼!要是处处都像你这般意气冲动,那……”
“你这话便实在教人好生难懂了!”
少卿不怒反笑,嘴角一撇道:“方才在外面时,不是你先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这才惹出后面这许多的劳什子来?”
“那是因为……”
楚夕若自觉理亏,一张俏脸似欲滴血。可若教她眼睁睁看那少女受人欺凌,却只在一旁袖手旁观,那可真比把她杀了还难。无言以对之下,只得气鼓鼓坐在凳上,狠狠朝少卿翻个白眼。
“我看这姓宗的来历不明,行事说话间又处处透着古怪邪门,恐怕也绝非是什么善类。”
杜衡眉头紧皱,回想起宗四爷方才种种举止动作,脸上不禁愈发疑云浓重。
少卿哈哈大笑,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不过是个北国商人罢了,大哥何必这般多心?来来来!咱们只管照常喝酒,其余的事情全都等之后再说不迟!”
“不过是个北国商人?哼!北国自然不假,可要说这商人二字……那也绝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杜衡双眉一轩,沉着嗓音再度发问:“那个孙二虎,你觉他武功如何?”
少卿微微一怔,茫茫然同兄长对视一眼,口中不无惊讶道:“此人武功总是有的,可要说如何高明……其实倒也并不见得。”
“此人武功固然稀松平常,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沙场上陷阵厮杀的战将。”
杜衡一语道破玄机,许是见二人兀自难以置信,遂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方才你二人交手之时,我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人双掌掌心生满老茧,分明是平日里常常两手执拿兵刃,经年累月之下,这才有了现今这副模样。”
少卿道:“大哥说的固然都对,只是江湖上善使双手兵刃的门派其实并不少见。要说单凭这条便认定那姓孙的乃是军中士卒……这恐怕也并非妥当。”
“你别急,且先听我把话说完。”
杜衡一脸阴沉,挥挥手示意少卿不必着急,“我不知你之前是否曾注意到他的双腿,此人小腿粗壮,在膝盖处微微朝外打弯,即便将整条身子站的笔直,中间却依旧有极大的一条缝隙。少卿你是个聪明人,莫非竟真想不通这里面的缘由?”
“依照杜将军之见……那孙二虎是因经久坐在马上,故才有了这异于常人之处?”
楚夕若如有所思,仔细回想孙二虎身形轮廓,觉他确与杜衡所说不差分毫。杜衡点点头,右手指节在桌上轻叩,蔑然补充道。
“商人本性逐利,凡有骡马从来都是用来驮运货物,最不济也要拉车载人,如何轮得到他一个仆从来独占一匹?北国向多蛮夷,寻常百姓对圣人礼法从来不屑一顾。可你们再想想刚刚那姓孙的,同主子处事言语间可曾有过半点失礼之处?倘若他们真如自己所说,不过只是前来贩货行脚的商人……哼!那才真教是桩天大的怪事!”
他继续又道:“近来北国骚动频繁,军中的弟兄们皆说,边关各处都抓到了许多暗中潜入渗透的眼线细作。我左看右看,总觉这二人也必定同他们乃是一丘之貉!”
“既然如此,大哥怎不即刻把这二人给追回来,莫非还要留他们在汴梁城里肆无忌惮不成?”
少卿闻言大急,念及宗氏主仆此刻便在城中畅行无阻,登时豁地站起身来,就要往街上前去追寻。
孰料杜衡脸色却忽为之一黯,不俟少卿迈开腿脚,便一把抓在他手臂之上。
“就算咱们即刻把他俩扭送官府……到头来也是全无用处。”
“这是为何?”
少卿大惊,驻足之余愕然望向义兄,只觉如坠云里雾中。杜衡苦笑不迭,示意他暂且安坐,嘴里又是慨然一声长叹。
“我既投身行伍,如遇敌军细作包藏祸心,那自应当除恶务尽。只是我和营中的众多袍泽兄弟固然有心报效杀敌,奈何圣听遭蒙,使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而忠臣良将们反倒偏偏不得重用!”
“这些人个个胆小如鼠,生恐惹得旁人兴师问罪,反倒丢了自己花天酒地的逍遥日子!因此即便当真抓住了前来刺探的北国奸细,非但从来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等到放还之时还要馈赠金银,大言不惭说是以资往来路费之用!”
“少卿!你便来说说!这汴梁究竟是我大宋的都城,还是他鞑子的巢穴?”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自以为单凭些蝇头小惠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人心似海,欲壑难填,终有一天……定会白白自食恶果。”
楚夕若感慨万千,虽唏嘘于杜衡所说之事,却又着实对此无能为力。唯有愈发紧蹙着眉头,默默然独自饮下酒去。
“算了!还是不提这些个恼人的劳什子了!”
俄顷,杜衡率先打破沉默,以手骚头,奇声问道:“刚刚我听楚姑娘话里话外,你们这次来汴梁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少卿,你该不会还有事情在瞒着我吧?”
“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二人情同手足,便如同骨肉亲兄弟一般,少卿又岂会刻意有所隐瞒?”
少卿呵呵干笑数声,知自己这位兄长急公好义,一旦得知真相,也势必将搅进这趟浑水当中。当即苦起面孔,垂头丧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你看这位楚姑娘虽说哪里都好,唯独是一副脾气秉性,未免太过差了一些。”
言讫,他便对兄长大吐苦水,只说楚夕若平日里如何小题大做,整治得自己身心俱疲。一派天花乱坠之言,直教杜衡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明所以。
“依我看人家楚姑娘行事周全妥当,绝非什么无理取闹之人。倒是你处处油腔滑调,说的话多半做准不得。”
杜衡摆一摆手,这番总结倒也颇为到位。不过少卿既不肯说,自己终归不便多问。只得再三叮嘱二人日后如有难处,则务必前来向自己求助。
少卿听罢,自然满口答应,便如这般稀里糊涂,将此事给遮掩过去。遂又连连招呼兄长举杯同酌,今日非得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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