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侠!”
少卿满心激动,正要拔腿便走,背后却忽传来青绮低低一声呼唤。又涨红了小脸,嗫嚅着嘴唇半晌无言。
“怎么,姑娘还有别事?”
“顾少侠你……就再没有什么话是想同小姐来说的了么?”
少卿哑然失笑,心道眼前这少女未免恁地天真懵懂。现如今自己生死悬发,性命尚在旦夕,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几乎未加思索,便同她脱口而出道:“那就请青绮姑娘转告于她,就说……就说我昨天的话终归有些太过,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青绮微微动容,竟颇为郑重其事道:“少侠放心,青绮必将这话原原本本的说与小姐。”
少卿长吁了口气,连连只道多谢。当下再无盘亘,就此闪身而出。一路惟见画栋绮梁,星月低垂,倒也的确不曾再有任何追兵前来阻截。
他疾行不辍,须臾来到楚家院墙之下,果见上面隐隐开着一道不甚起眼的小小便门。少卿喜形于色,三两步赶至近前。想是这两扇门扉经久无人使用,如今被他甫一较力,顿时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在夜色里着实格外清晰。
少卿不敢迁延,一跃出得门去。等到再一回头,望向身后楚家连片寒亭冷阙,一时竟不由得生出股恍如隔世之感。
夤夜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偶有虫鸣呕哑乱耳,搅得人心中不得安宁。少卿步履匆匆,本拟马不停蹄赶回青城山去,却又苦于四下城门俱已关闭,只好等到来日一早再做打算。
他来到处巷子之中,打算在此挨过一晚。只是其本来紧绷着的神经,也随脊背重重靠在墙根,不由骤然泄下气来。如今方一闭上双眼,连日所历之事便如走马灯般纷至沓来。到头来非但心力交瘁,就连先前一腔浓浓睡意亦随之一扫而空,俨然凭空苍老了十岁不止。
“也不知柏姑姑安危如何……”
念及柏柔依旧生死未卜,少卿不免忧心忡忡。事到如今只好冀望她神功惊人,果能力克群敌,除此之外,却终归再也别无他法。
“顾少卿呀顾少卿!想你平素自诩了得,孰料临起事来竟然这般不济!”
“此刻柏姑姑正深陷重围,可笑你自己却还有脸苟活于世!嘿!似你这等一无是处的废物,那也不如趁早死了来的痛快!”
初时,他口中尚只是自怨自艾,可最后竟愈说愈快,以至终于血红了双目,面目狰狞扭曲。心神激荡之下只觉苟活无益,索性提起双掌,不由分说便朝自己头顶百会穴上拍落。
“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冷音惊起,淬人肝胆。少卿被何之遥等人一路追得风声鹤唳,身子不由蓦地一阵剧颤。茫然望向那声音来处,转眼又黯然发笑,摇头自嘲道:“我还真是好没道理,明明自己都已不想活了,又何必再理会其余劳什子的事情?”
“你想要一死了之,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在世上受苦么?”
他正怅然若失,彼处忽又传来个女子厉声呵斥。先前那男人听了,不知怎的竟然放声大哭。从其之后话语,知是他经商失败,赔的血本无归。如今教家中落得无米下锅,实在再也没脸苟活于人世。
“这人有心寻死,我也不愿苟活,看来我俩倒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彼此同病相怜了。”
少卿嘴角一咧,挤出一丝僵硬笑容,可心中却对这一家人处境愈发惦念。以手拄地,勉强挺起腰杆。便紧靠着背后墙壁,不迭嘶嘶倒吸凉气。
“好!”
女人勃然大怒,尖起嗓音厉声大叫:“你这便安心的死吧!”
“你前脚一死,我便立刻带着儿子去投了长江!大不了咱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图个痛快,黄泉路上总也不会孤单!”
话音方落,便听阵阵窸窣声起,似乎是她果真借着满腔怒气,将二人所生骨肉推到近前。
“好孩子!你给我用心记得了!”
“等到了阴曹地府后,若是判官老爷问起,你就说自己的爹原是个没骨气懦夫!才遇到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便只知自个儿死了清净!”
“爹!娘!平儿不想死!平儿想要活着!”
少卿骤然色变,只觉那男童口中哭嚎宛若无形利刃,声声直剜肺腑。想起自己与亲生父母两相诀别之时,不也同样曾如这小小孩童般哭的撕心裂肺,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遥忆十余年前,自己随璇烛初到青城山上。眼见教中众人个个凶神恶煞,不由因此吓得大病一场。后来若非恩师不辞辛劳,每每在床前躬亲照料。恐怕早在那时自己便已撒手人寰,又如何还能有命活到现下?
“平儿!千错万错都是爹一个人的错!你……你可千万要好好的活着呀!”
那男人放声恸哭,声音之大,浑若长枪大戟如林高耸,撕裂此刻晦暗天穹,“你放心!爹不死了!爹不死了!咱们一家三口便这么好好的活下去,从此再也不分开半刻工夫!”
“对!再也不分开片刻工夫!”
女人同样喜极而泣,而后又是一阵轻响传来,想来应是这一家三口正紧紧拥在一处。
“即便再是不济,你总还有一膀子力气,我也还能织布纺纱。咱们自食其力,活得堂堂正正,如何竟当真能给活活饿死?”
余下两人不迭称是,少卿远远听在耳中,心下着实五味杂陈。一轮月光盈盈参差,将他眉宇照作忽明忽暗。
“柏姑姑为救我性命,甘愿只身犯险。我若就这么一死了之,又岂不正成了他人眼中的懦夫之流?”
他身子微微縠觫,只觉背心凉意刺骨。俄顷用尽全力起身,循着适才声音来处迈开双腿,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
“你的爹娘唤你作平儿,我的爹娘从前为我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平字。咱们虽素未谋面,却也算是有缘。今日你救我一命,顾少卿在此多多谢过。”
话音甫歇,他便郑而重之,朝向门内深深一礼。又在怀中上下摸索,留下随身大半银两在门槛之上。仰起头来沉思须臾,这才身形一纵,消失在四下莽莽夜色当中。
等到翌日清晨,少卿本打算尽快出城。渠料尚离着城门足有百丈之遥,远远便看见一众楚家弟子正与官军一道,对来往行人挨个盘查。
他心中叫苦不迭,除却感慨楚家在这江夏城中手眼通天,无奈只得另寻他法。偏巧便在此时,正有一行几个菜农挑担从旁经过,当中一人无论年龄身材,俱与自己大致相仿。
少卿脑内闪念,赶紧将这一行人拦下,只说要用自己身上衣衫同其两相交换。那菜农一时不明所以,不过既能因此平白得了一件丝衣,心下也自然乐不可支。
双方一拍即合,当下各自改换装束。少卿做戏做足,索性另付银两买下他所携菜担,又随手往身旁墙头一抓,将一把浮土胡乱抹在脸上。直俟全将这一切打扮妥当,这才信心满满,重新往那城门方向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晌午,一连数个时辰下来,守在城门前的一众楚家弟子无不头脑发沉,昏昏欲睡,便在城墙阴影之下或倚或靠。少卿混迹人群,缓缓而行,一切也果然极为顺利。见他满脸污渍,浑身穷酸破烂,楚家众人不禁嗤之以鼻,连看也不看便将其直接撵至城外。转过头来反对另外一个衣着打扮考究端正的青年人声色俱厉。
那青年血气方刚,家中或在城内颇有势力。两边一言不合,竟登时动起手来。只是楚家武功精妙绝伦,这青年虽年富力强,却又如何能是对手?不消眨眼便头破血流,遭人架住双臂,连抽了十数个耳光尚且不止。少卿暗中忍俊不禁,可是非之地毕竟不宜久留,遂压低头颈快步而过,转眼将这番喧腾热闹悉数甩在脑后。
自离开江夏城后,少卿一路行事低调。更不忘依照前言,沿途留下教中记号。奈何一连三五日下来,柏柔依旧音讯全无。他胸中煎熬日甚一日,却又只能苦苦等待。如此昼夜奔波不停,不知不觉已然行至江陵地界。但消再过几日便可重返青城山中,向恩师秉明此行曲直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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