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楚夕若满心疑窦,先前父亲信誓旦旦之言犹在耳畔,怎的不过一夜之间,前后态度竟会如此大相径庭?错愕之余刚想发问,又恐因此招来一阵没由头的责骂。只好把话重新咽回肚中,坐在一旁不敢吭声。
另一边厢,少卿却不知个中细情。听楚人澈言外似乎满怀善意,自不由得喜上眉梢,赶紧举杯相迎。
“楚家主如此盛情,少卿定然舍命奉陪!”
他心中洋洋自得,只道先前在柏柔看来难于登天之事,经自己一番折冲樽俎,如今已是唾手可得。飘飘然探出手来,仿佛一杯杜康未曾下肚,却已凭空添了几分醺醺醉意。
渠料两人酒杯甫一相接,一股无俦巨力竟似浑洪赑怒,霎时纵横啸涨开来。
少卿面色剧变,只觉四肢百骸如遭万蚁蚕噬,五脏六腑更无不为之震得七荤八素。而此刻二人手中杯盏,便如磁石般互相吸附,任凭自己如何奋力挣扎,却依旧难以摆脱。
他又惊又急,下意识运功相抗,可又如何能是楚人澈的对手?眼睁睁觉内力自手臂间源源而出,却只如同泥牛入海,不曾泛起半分波澜。如此只怕不消一柱香的工夫,离吐气散功便已端的为时未远。
初见二人彼此僵持不下,楚夕若尚且不明所以。直俟发觉少卿头顶水汽蒸腾,这才察觉事有不妙。下意识便要起身,可半道又觉殊为不妥。一时掌心微沁冷汗,葱根似的手指自桌底下轻轻攥在一处,反在暗中替少卿担起心来。
方梦岚坐在旁边,对此同样一览无遗。遂不动声色,自手边拈起根碧绿玉箸,“嗤”的将其平平递出。她虽看似纤弱,实则一身武功着实未可小觑。那玉箸吃力之下,登时激射破空,不啻利箭离弦刺透鲁缟,直指此刻二人手中杯盏。
楚人澈目光如炬,见一物挟风迫近,左手便如电闪般抬起。那玉箸来势虽快,在其面前终究丝毫不值一提。一旁楚夕若但觉眼前青芒闪烁,待再行回过神来,那玉箸已被父亲两根手指稳稳夹住,右手一樽花雕涓滴未洒,遥遥望去依旧微波净澄。
“夫人何必心急?我不过是同顾少侠聊相玩笑,又岂会当真伤了和气?”
楚人澈微微一笑,好在总算收招撤势。轻轻举起酒杯,意味深长望向少卿。
“顾少侠,你说是么?”
少卿此番自青城而来,路上虽不乏遭遇生死之事,可若说似刚刚这般全无还手之力,却还端的前所未有。
他惊魂未定,一张俊脸煞白如纸。双手颤巍巍将那杯盏举在面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人澈见状,却兀自不依不饶。眉宇间故作姿态,话里话外不无讽刺挖苦。
“看来实在是楚某微名未足称道,否则又怎会教顾少侠不以为然。就连随我饮上一杯水酒……也都如此推三阻四?”
少卿猛然惊醒,忙提起酒来一饮而尽。等到浑浑噩噩撂下杯盏,指端犹因适才较力过猛,尚在暗中不迭打颤痉挛。
春风夜涌,吹皱一帘繁星。待暮色渐浓,自有数名婢子前来掌灯。亭台近畔,恍若流萤纷繁,一时曼舞翩跹。
少卿心有余悸,一顿饭下来可谓食不甘味。反观楚人澈则兴致颇高,接连数杯杜康下肚,眼下已然面色微醺。情之所至径自起身,临眺四下湖光山色,双目轻阖,悠然浅斟低诵。
“皎皎水中月,盈盈托此心。”
“迢迢济凉夜,戚戚涉余年。”
“踱踱山间客,翩翩云里仙。”
“赫赫平生意,炜炜颂春秋。”
天帷广大,地庐万里。逸兴湍飞,无愧当世人杰。
少卿听在耳中,脸上微微动容。神情古怪方欲开口,却听一旁方梦岚叮嘱女儿,教其好生将自己送回客舍歇息。她本人则盈盈起身,搀在丈夫右边小臂。
“夫人不必担忧。”
楚人澈面色哂然,反将她轻轻推开。
“好,我只在你身后远远跟着便是。”
方梦岚面色柔和,满眼尽是温情。又向少卿行个万福,只说今日招待不周,请他务必多多见谅。
少卿额上沁汗,极力掩饰慌乱之余,忙不迭向其还礼。
方梦岚莞尔一笑,就此不再多言。夫妻二人身影自那青石拱桥上渐行渐远,转眼不见踪迹。
此刻澄心亭中只剩顾楚二人,彼此目光相接,不觉各自尴尬。良久,不知是谁先低低道了声:“走吧。”,遂先后挪动步伐,一路同往宾馆方向而去。
两人辗转楚家楼台水榭,却皆思绪重重,经久不发一言。又过半晌,楚夕若再忍不住心中胡思乱想,轻咬银牙,低声说道:“爹爹他平日一向如此,你……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楚家主英雄盖世,似我这等无名小卒……哼!那也自然难入法眼。”
“你别这么说!爹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什么事情的咱们大可回头同他好生言语,那也不必……”
楚夕若初时本意,原是想劝少卿释怀。渠料他竟勃然变色,不待自己把话说完,便恨恨一拂衣袖,厉声质问道。
“你以为旁人都是痴子,独独看不出你们父女俩的算计?”
“我……”
楚夕若花容失色,暗自一声惊呼。只道昨晚与父亲一席夜谈,不知怎的竟被少卿知晓。忙停下脚步,急声辩解道:“爹爹昨日虽不肯答允,可若是咱们竭尽所能,那也未必便不能教他回心转意!”
“你……你又凭什么一口认定此事就再也绝无可能?”
“原来你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少卿蓦地转过身来,目光阴森乖戾,直盯得楚夕若脊背阵阵恶寒。
“你问我凭什么断定他绝不会回心转意?”
“哼!刚才在湖边,你爹最后说出的那些话,你现下可还能记得几句么?”
“爹爹他不过是趁着酒兴随口说说罢了,那又能有什么其余的意思?”
楚夕若满脸通红,独不知其究竟是何用意。可她越是如这般茫然无措,在少卿看来便越是欲盖弥彰。当下全没好气,恨恨大叫道:“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问你!迢迢济凉夜,戚戚涉余年。究竟谁是凉夜?平白无故,又为何要心怀戚戚以尽余年?”
“还有!踱踱山间客,翩翩云里仙。山客从来形单影只,你又曾见过哪里的仙人成双结伴?这里面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意思,便是三岁孩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可笑到了你的嘴里,却全都成了什么酒后之言!”
“那是……那是……”
楚夕若一时哑然,自行反思少卿所言,只觉头痛欲裂。她脸色苍白,形同金纸一般,竟一改平日骄矜自傲,便在当场发起急来。
“你与爹爹相处尚浅,等到再过些日子……自然会知道他老人家绝非如你所想般心胸狭窄!”
“不错,我同他确实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不过一叶知秋,他究竟为人如何,我也同样心知肚明!”
少卿正在气头,目光冷峻如铁,咄咄喷薄恶寒。
“柏姑姑说得一点不假!”
“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从来便是表面义正辞严,却偏偏好在背后暗箭伤人!先生居然还想着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哼!当真可笑至极!”
“顾少卿!你别欺人太甚!”
楚夕若玉容惨淡,念及自己因和父亲据理力争反遭责骂,不禁更觉满腹委屈。素手疾扬作势欲打,良久却又只是滞在半空。
少卿怒极反笑,脚下向前逼行,迫得她踉跄退开数步。而后气哼哼扭头便走,只将一席话语愤然掷地有声。
“既然楚家主无意言和,明日一早顾某自会赶回青城山复命。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必扰了楚小姐的清净!”
露华微沁,料峭半抹茕茕清影。楚夕若伫在原地,转眼被夜里潮气沾湿衣衫,不由轻轻打个冷战,陡然间,她忽觉何物刺破指尖肌肤。低下头来怔怔一望,却是一只玉簪幽幽蕴光,上面似有淡淡血色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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