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姑姑!原来您也来了!”
少卿抬起头来,好似同这说话之人颇为熟识。快行几步迎到门前,眉宇间端的喜形于色。
“我不过是个天生的麻烦罢了,如何当得起少公子这般抬爱?”
话音甫歇,三人面前房门应声开启,自外面翩然走进一袭绰约身影。眼含秋水,眉拢青山,一副冰肌玉骨娉婷婀娜,丝毫不逊何等芳龄少女。
少卿却不慌乱,反倒摆出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委屈模样,可怜巴巴连声大叫道:“这些话都是白师叔自己说的,与我可全没半点相干!柏姑姑您心中若实在觉气不过,那便自去找他算账好啦!”
“你这小猴崽子!”
那美妇噗嗤一笑,啧啧感慨不迭,“刚才不是还满嘴的江湖义气,说什么断不会对不起朋友。怎的转过头来就全抛到了脑后,把他白大有给出卖的一干二净了?”
少卿脸上赔笑,有意无意向鲜于承天一阵瞥看,煞有介事般摇头晃脑道:“对旁人我自然紧咬牙关,可柏姑姑平日待我从来极好,我若再肯不实话实说,那岂不是太过没良心了么?”
“不错不错!这话也总算没教你柏姑姑寒心。”
被他这样一番恭维,那美妇不由得大喜过望。一只凝脂似的手掌微向前探,在少卿肩头轻轻拍落,“今后你若再发觉那白大有搞出了什么风吹草动,也定要当先同我说个清清楚楚。”
“小柔,我不是教子昀请你去离阳殿稍候么?怎的你又偏偏跑到我这里来了?”璇烛眉头微蹙,不免对她此来有些惊讶。
“我的性子教主并非不知。”
柏柔脚下信步,索性自行寻个位子坐定,摆手嫣然笑道:“我同这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道德君子们从来话不投机,还是少见几面的为好。”
“荒唐!”
“你如今身为说水堂一堂之主,又已然是这样一把的年纪,怎的说话行事还依旧如此毫无顾忌?”
许是因鲜于承天积威日久,柏柔终究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造次。心下里虽不以为然,可也只得稍加收敛,转对璇烛直言说道。
“依我看,这姓楚的既在暗中作梗,咱们也大可不必这般费尽周折。”
“只要教主一道钧命,我这便领着教中兄弟,一把火将他楚家给烧的干干净净!我就不信凭他楚人澈三脚猫的功夫,莫非还能……”
柏柔兀自眉飞色舞,璇烛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双目辗转飘摇,倒像暗中另有诸多顾虑。
“本教同楚家相去千里,十数年来虽不无龃龉,但也从来心照不宣,向不曾彼此大动干戈。”
“如今楚姑娘远道而来,咱们尚不知她此行究竟乃是由楚人澈授意,还是其中另有隐情。倘若不明所以便匆忙草率行事,只怕终究殊为不妥。”
说完,他遂神色稍异,对鲜于承天肃然说道:“鲜于师叔您年事已高,如此小事其实不必太过挂怀。小柔……唉!你既不愿再去离阳殿,那便替我送一送他老人家吧。”
柏柔闻声会意,移步来到鲜于承天跟前。本想扶他站起,却被鲜于承天一把推开,嘴里气冲冲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连路也走不动了,你们还是趁早把我杀了的好!”
他霍地起身,眉宇间傲气慑人。再加本就生得甚是高大,此刻昂然立于众人之间,倒也果真精神矍铄,全不见丝毫苍老垂暮之色。
“是了是了!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的紧,说不得还要再活上三十年也不止呐!”
柏柔亦不生气,随朱唇轻启,一席揶揄话语便脱口而出。鲜于承天怒从心生,可又不愿自纡身份,为这区区小事搅扰不清。到头来只愤然一声蔑笑,大踏步往门外扬长而去。
日影熹熹,教数点鎏金婆娑竹海。青石径上,两道身影斑驳陆离,兀自缓缓起伏参差。
“少卿。”
“你可看到那边枝头上的鸟儿了么?”
少卿一怔,惊讶之余循着璇烛手指方向遥望。所见乃是一只小小子规窸窸倏倏,正奋力振翅扑朔。
“先生的意思是……”
璇烛悠悠一笑,淡然说道:“你且来试上一试,看究竟能不能将它捉住。”
“这有何难?”
少卿闻言,以为是璇烛忽的欲要考究自己武功进境,故未曾多想便一口答允。旋即足间较力,倏地蹬空纵掠,数个腾跃便闪身欺至枝头。待见那子规业已近在眼前,当下右手出指如风,行动之快更似电光火石,眼看便可将那鸟儿纳入囊中。
他这番起身出手一气呵成,动作之间运转自如。明眼之人只消一看,便知其平日里必曾为此颇下过一番苦功。
念及少时必能得璇烛大加赞赏,少卿不由两眼放光,脸上同样露出几分洋洋喜色。孰料正志得意满关头,却忽被身后一物破空尖啸之声打断思绪。一番无俦气势之奢,端的教人毛骨悚然。
这异物嘶鸣作响,转瞬已至近前。少卿大惊失色,知倘若不顾这飞来横祸,强行向那鸟儿发难,自己一只手掌也非得教其立时刺个对穿不可。故即便心有不甘,无奈也只得知难而退,蓦地向后缩回手来。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少卿功败垂成,不觉满心气恼。可又毕竟不敢当真怨怪璇烛,心神激荡下两条臂膀微微轻颤,一张俊脸隐隐涨作通红。
璇烛莞尔一笑,偏不肯轻易道破个中缘由。手腕流转轻翻,露出指端一段翠色竹节。
“我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出手去捉那鸟儿?”
少卿奇道:“不是先生您说要我……”
璇烛微微颔首,两道深邃目光始终直视少卿,“只是这鸟儿何其无辜,只因素不相识之人一句无关紧要话语,便从此身陷樊笼。倘若你自己便是这鸟儿……那又可会因此心生愤懑,只怨这时运未免太过不公?”
“我……”
少卿一时哑然,暗暗自行反思。虽尚不能尽数领会恩师话里含意,但也能抽丝剥茧,从中回味出几许非比寻常的微妙玄机。
“为恒弱者,自当朝乾夕惕,戮力始终。凡有所为,但须不悖人伦,不负本心,事起从权大可百无禁忌,纵教十年隐忍,犹有一鸣惊人。”
“可一旦为恒强者……杀伐擅专,翻云覆雨。弹指血流漂杵,怒则伏尸百万。霸业起而万姓哀,王道成而天下恸。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跂行喙息,蠉飞蠕动,糅杂纷芜,何谈贵贱?设使一日尊者未足尊,卑者未足卑,则生民得于熙熙,天下庶几可定。”
他目蕴爱怜,久久凝望眼前这意气风发少年,似将思绪悠悠遣回曾经。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爹娘么?”
“记得。”
少卿神色一黯,反倒微微半攥双拳,在恩师面前低垂着头颅,“他们从来便不算什么好人,当初先生慈悲为怀,这才肯不计前嫌饶了他们不死。若是换作旁人……恐怕他们的尸首也早不知要被路边的野狗给衔到哪里去了。”
璇烛闻言不置可否,望向手中半截碧绿竹骨,将其珍而重之收入袖中。
“那年我一路向东,前去寻访两位故人。偏偏沿途遭逢几位江湖上的朋友不明真相千里追杀,走投无路只得藏身遁形,这才在那废屋中遇见了你们一家三口。”
“他们平日里本就做惯了鸡鸣狗盗的勾当,待见先生气度不凡,又正自落难,不知怎的便教猪油给蒙了心,竟起了想要谋财害命的念头。”
少卿紧咬嘴唇,起初尚能有所自持,可待说到最后却已满心愧疚,身子颤抖的愈发剧烈。
璇烛哂然而笑,在自他背心轻轻抚过,“他们在里屋一番谋划,我虽不曾亲见,但多少也能在外面听得大致不差。只是彼时我甫遭重创,浑身脱力,无论何人想要取我性命,那也实在易如反掌。”
“我只道自己必定无幸,暗地里固然也曾怨过恨过,可便在此时,你却不知怎的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之大……终于教他们不得不抽出心思照料。”
他口中微微一辍,眉宇间意味深长,“我知那是你故意哭给我听的,对么?”
“这……”
少卿被人说破心思,颊间不觉一阵发烧,半晌讪讪答道:“想不到先生早便知道。”
璇烛却不回答,依旧循着思绪,悠然回忆往事,“我趁他们分心的工夫,总算勉强回过几分内力,即便身子依旧虚弱,但也已足可自保。他们武功本就不高,只凭着梁上君子的本事讨取生活。事情败露之后,便只是苦苦哀求我饶恕性命。”
“好孩子,你记得当初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么?”
少卿听他提起此事,脸上不免颇有些扭捏局促。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良久才将声音压至极低。
“那时,我只道先生定会杀他二人泄愤,一时情急这才不自量力,胡乱摸了把短刀想要先下手为强。也幸亏先生大人大量,不曾同我一般见识,否则少卿又如何还能活到现下?”
“他们当初唤你平安,想是盼你一生平静悠远,安康顺遂。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却肯为了自己一双骨肉至亲当真提起刀来杀人,这恐怕是他们万万也不曾料到的吧。”
璇烛微阖双眼,万千旧事似走马观花般纷至沓来。只是莫名之中,又仿佛暗含着一缕淡淡迷茫。
“后来我之所以将你带回教中,本是不愿你误入歧途,再重蹈覆辙。可这几日里我时常扪心自问,只因自己一念便教你们骨肉离散是否失于残忍。而如此行事……又是否说得上刚愎自用,太过独断擅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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