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果老人在书堂后面的垂柳下打坐。
这是个显得瘦小的老人,垂首低眉,灰色的棉袍与灰色带晕的天际一色,他前襟放下遮盖石凳,头上垂下长长的柳条,挂着冰雪,瘦枯骨感,他的胡须沾着细雪凝着冰霜,像是一尊百年都没有移动的雕像……只有呼吸是热的,均匀绵长,白气扑出来一尺多远,那头招牌神驴就系在一旁,默默的,只偶尔拿尾巴甩一下。
垂柳后面是他客居的草庐,简陋的茅茨不剪垂着冰棱的草庐,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反倒成就了拿这种陋室留客的风流。
王威悄悄走进,老人却猛地惊觉,睁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用手捻捂胡须,想片刻间捂化冰雪擦净,却被牵疼,在不经意间,轻快地皱了一下眉头。转瞬间,他就朗朗笑了,柔和地说:“阿威你来得好快!”
王威苦笑道:“没在半夜来已经不算早了!李虎他心急,昨天不撵我来是因为客气!他恨不得立刻见到您,恨不得用高车、羽林,马不停蹄,路上连口气都不愿喘地把你送去他们的盛京。”
张果道人惊愕片刻,却又笑了。
王威补充说:“您要见他,那不是意味着支持他父子?!”
这是提醒。
张果道人摆摆手说:“不急,不急,中午几位友人要来,大家坐在一起,愿意了可一起见见这位与我花山渊源深厚的小外甥,他是咱们花山之甥,见他不是应当的么?!支持谁不支持谁,在于谁怎么做?皇帝要让和尚做丞相,做国师,训练军队,我们这些人,认识一下异国之君都不行么?”
王威叹道:“先生是为佛道之争?!”
张果道人果断起身。
王威追在他身边,飞快地问:“先生只是做个样子对吗?只是为了让当今天子明白对吗?天子一旦悔悟,表明自己的态度,先生就取消见面对吗?先生想过真要见,却又不见,李虎他父亲和他以后不相信你们了呢?”
张果道人沉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这天下不是生来就是谁的,谁顺从天意,这天下就是谁的!所以,我们去见他李虎,甚至将来去见他狄阿鸟,都不是定数,都不存在真与假,是与非!”
王威想也不想道:“东夏的物竞天择循道乎?”
张果道人摇首道:“不能知,然视为我儒门一脉亦无不可,佛?敬之若饲大鬼,不可治世,天子若用,必乱我中华。”
他留王威在草庐休息,自己则移步经筵学堂,直到中午来个儒生喊王威用餐,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等人,等人到了谈论,然后再送有的人走,送走了又要等人来,来了又谈论,眼看天都要黑了,也没有个结果。王威没等到消息,心里着急,却又一个年轻儒生来喊他吃饭,他走出草庐……夜色笼罩之中,经筵学堂的空地上亮起几十枚星星点点的火把,竟有学生们聚集在那里,隐隐能
听到他们的喧闹。
王威问身侧的儒生:“谁点了这么多火把?在那里干啥?”
那儒生道:“他们静坐反对师长呢。师长们今天谈论的内容对君王不忠,他们静坐,是想影响到师长们!”
王威叹息。
花山也不是钢板一块,终是也分两派,大概一派觉得道统更重,一派觉得忠君更重。
然而,他身边的那年轻儒生却幽幽道:“这些都是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我们花山上派从来不忠君!”
王威如针刺在背,猛地扭头看他。
他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没错。纵观历史,每一王朝兴起,皆有我花山英杰扶之,每一王朝败落,皆有我花山英杰葬之,我花山,守的是数千年来的雍家香火,不做帝王之家的走狗!气数若是到了,也就那样呗。”
王威喃喃道:“食君之禄,担着忠君爱国呢!”
那年轻儒生懒洋洋地说:“盛世当如此,末世呢?有才能的人不出仕,没吃皇粮,对吧,圣人留下话来,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从我者其由与……圣人带着他弟子要去干什么?”他摇头晃脑说:“大概是去造反吧。”
王威被他气晕了,尽量耐心说:“圣人是要独善其身,你怎么能说他是去造反呢?”
年轻儒生戏虐道:“不造反,他周游多国?好多都是他鲁国的敌国……对吗?假如你去东夏,我也去东夏,其实我们也没造反呀?”
王威黑着脸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儒生白了他一眼,晃着肩膀说:“你想说我通东夏,你去与人讲呀,我本来就通东夏,谢小婉是我表姑,狄阿鸟是我表姑夫,相隔千万里,总要与我姨姥姥、表姑写写信不?!我是陈舛。颍川陈舛,命运多舛的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