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白登山外战败被围,草草与那东夏议和,便为掩盖掩面,匆匆班师。
朝廷虽极力封锁消息,风声还是不胫而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知这是为何成了今日局面。
明明该是高显侵图北平原,皇帝御驾亲征,怎么一到了北面,就成了朝廷与东夏大战,大败而归?除了一些朝廷重臣,天下臣民无疑又糊涂又难受。一开始,朝廷便引导舆论,把矛头指向东夏。他们说,是皇帝领兵绕过白登山前往北平原,虽然打过招呼,还是被东夏王埋伏,东夏王背信弃义,是与高显沆瀣一气的奸贼,要不是朝廷将士忠勇,给东夏人诸多杀伤,最终迫使东夏盟约,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伴随着大军回还,东夏发动反击的舆论战,很快又变成了皇帝无故挑衅,东夏王包围了他,大败了王师,却又网开一面。
不管哪一种舆论,战败是绕不去了。
一时间关中阴云密布,靖康国人浑不知北征是死了多少,伤了多少,战败达成了什么协议内容。
虽是皇帝班师,帝师已经回朝,然而官府臃肿低效,户籍制度崩坏,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自家随军儿郎是生是死,惘然不知。
有些人家烧纸衣白,以为人不在了,人却背个包袱回来了;有些人家说官府没有送来告文,孩子肯定没事,孩子却真的回不来了。数十万王师,又主要是关中、商庆子弟,一时间,谣言四起,百姓纷纷涌往官府,打听消息,等候阵亡人单张榜……然而朝廷的伤亡名单,迟迟出不来。
别说他们,健布都要在县乡和长月之间奔波。
地方无奈。
军方无奈。
朝廷重臣亦是无奈。
户籍、军籍、铭牌,根本没人能梳理出来。
董文还在登州善后。
他顾念亲戚之情,让人给健布捎带了书信。
然而健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十有**战死,董文也不好明言,只讲述战事实情,说东夏俘虏极多,而又不经朝廷,私自放归,甚至一些伤者还在他们那里诊治,也许被东夏俘虏了也不一定。同时,他也说,战死的将士因为征召仓促,铭牌、兵籍管理不善,一时也无法验明正身,也不知健威是否在骸骨丛中。他还提议,应该让自己的父亲给狄阿鸟一封信,让东夏王在国内找找。
落雪紧随而至,从北往南,开始了一个酷寒冬季。
健布病了。
他不知道家里的这根独苗是否会断,想背着干粮,到北地去找找看,却经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
族里在商量,说他常年习武,身体一直都很好,要是病好了,给他物色个小妾,续弦设法再生一个,要是生不出来,就给他过继一个样子,免得他这一房就这么断掉。
族里关心,皇帝也不是完全忘掉。
就是他忘了,军方也会有人提醒,健布不同于一般将领,那是三朝老臣,那是做过兵马大元帅的,简拔过的将领数不胜数。
皇帝的嘉奖接二连三,然而,健布都是让人封存之后退还回去。
他不缺这些殊荣。
他怕孙儿未死,受了之后,孙儿或者不死也得死,或者有家不能归,就明明白白告诉皇帝的使臣说:“吾孙未必已死,倘若我将之受下,他日孩儿归来,他又是个要脸的好孩子,该何以复生?”
自家的事说完,又讲庙堂上的事,递话说:“皇帝大败归来,当思己过失,励精图治,老臣却听说他接二连三召见和尚,还放他们去宗庙、天坛做法事,大大不妥……天坛乃祭祀上苍之地,当禁和尚。”
皇帝不但要和尚出入宗庙和天坛,还为此贬下去一批阻挠者,立国教已势在必行,使者知道他自招不痛快。
果然,皇帝带着征询的口气让使者来回通话:“健威为国战死,和尚也是为他超度,让他到那西方极乐世界……”
健布一头是汗,像是突然痊愈,病榻上跳起来,拉着使者就走,被族人抱住就声色俱厉道:“宗族寺庙他不进,何敢去什么西方世界?还极乐世界,极乐个屁,他爹娘奶奶叔叔都住在这儿,让他顶个光头去极乐世界?”
使者劝导说:“君侯误会陛下和和尚们了。”
他低声说:“皇帝已决定礼聘达摩为天师,还要为佛塑金身,入夫子庙,位在老、格、孔、孟、荀之前,求君侯谨言慎行。”
健布脸都黑了。
使者走后,被亲族架回床上,他便说:“你们不用管我,我病好了,我还不能死。阿威还没找到,佛敢进夫子庙,老夫怎么死。”
三天后,长月不少重臣便收到健布的书信。
不光是健布,雪片一样的奏疏飞向皇帝的上书房。
更易圣人之道,乃是动摇天下根基,岂止健布惊闻病愈,放下爱孙哀思?!
士大夫着急,百姓们却欢心。
有病了的,厄运的,觉得活着苦的,被和尚劝的,都在说,知道不?佛要入夫子庙了。
佛要不是法力无边,天子能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