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会是谁?
田云和冯山虢。
李虎扶着田宴风去见他们,准确地说人是三个,冯山虢还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仍在披麻戴孝。冯山虢的丑几乎是公认的,一对门板似的黄牙,瘦长脸,一双有点像斗鸡眼一样的毒眼珠儿,但是……在陇上见过他的人却都有这么一种印象,他笑起来很夺人,像是胸于成竹,像是鹰盯大雁,而这一切,结束于西陇战败。在当时而言,一个极自负的谋臣,辅助一个清廉敢为的将领,两个人不敌一个不知哪钻出来的游牧归国的少年,权夺尽,兵罢黜,夏景棠自尽而亡,这对一个有出将入相自信的人来说是一个多大的打击。
尤其是回到关中,朝廷轻视到极点,身上就像背上“无能”二字。
本来是皇帝给机会一样,给遣来东夏作令尹,监视他狄阿鸟,结果夹到中间去,狄阿鸟一再透过他玩弄朝廷,朝廷也不信任他……这么多年来,他就像失去了风采,困顿的一只倦病颓鹰。
但是你再回顾他的过往,西陇防守兵力薄弱,刚举过秀才,官场上轻摇直上的书生,毅然西去,混迹于行伍之间。
狄阿鸟东归,谁与之同往?
当时狄阿鸟只有几百部曲,若干寒门士子、工匠,加上老弱宦官也不过两千余,谁能相信他必能建国?他若一战而败,游牧人管你是不是朝廷派的令尹?这种凶险和干系,岂是一般书生敢担?即便他狄阿鸟顺利建国,就要在东夏作为令尹监视他狄阿鸟,同时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留在长月作人质。
他的命运是后一种,已经十几年了呀。
毅然丢下自家的娇妻幼子,跨马东出潼关,孤身一人沦落于东夏,长念:“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一句,何尝不是他的真实写照。朝廷不信任他,应替换他也不想理他,把他扔在东夏,而他,因为怕负了朝廷,一人“怆然”,最后干脆在黄埔潜心治学,直到北平原被攻破。
然而,生活在东夏多年,感受到身边众多同袍同僚的温暖,想脱身都不能,辞官都不能,妻子儿子朝廷挟持而来,因为不愿做官,坚决辞官,装疯辞官,一家人刚一团聚,因为物价飞涨,人在他乡,缺乏亲族和财物,守望他多年的妻子被饿死,这是何等伤痛欲绝的一件事情呀。
李虎知道他的生平,想一想,也觉得假疯也该变真疯了,却不料见了面,大出意料,冯山虢换了个人一样,双目精光闪闪,再没有在东夏的那种颓意,一到朝议,他打瞌睡,一说到点,他问管不管饭。对,李虎见过他,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好像一天没抬过头,两眼没睡醒过。
今天,这头抬起来了,这双眼睁开了,那目光格外夺人,一说话,嘴角先往一边拉起,带着戏谑,黄色的板牙露出来,像鹰鸠,像枭雄……眼前这个会是经受多年困厄,志不得伸,妻子刚刚饿死的人?
而且似乎他的身体也好了。
他见了李虎,打个标准的官揖,称呼说:“世子殿下。”
李虎仍是在发愣,感到不敢相信,不可思议?
旁边的田云微微笑着,他是当年抱过李虎的人,李虎也清楚知道,他是坎坷流离,因为家族中有直系亲族,始终不肯为狄阿鸟所用。而今三十多岁的人,在东夏吃牛羊肉吃得多,不但身体开始壮硕,而且像是容颜不曾有多大改变,白面无须,多了点儿英姿。李虎把目光移向他,他也弯腰一个长揖。
如果不是敌对关系,不算他们是叛逆,这都是长辈呀。
李虎略一犹豫,也连忙还了两个长揖,称呼说:“谢伯伯。田叔叔。”
他抬起头,再看向那个后生,那后生和冯山虢长得有点像,他脸上留着恨意,似乎在恼恨自己的父亲宁愿娘饿死,也不肯出来为官,见了李虎,头立刻偏到一旁去。
冯山虢叹气说:“世子见谅。他娘刚不在了,他心里恨我,你叫他冯程就行了。”
李虎也有疑问,问他:“为何你宁愿伯母饿死,也不肯为官?”
冯山虢淡淡地说:“我那时已经在装疯,我能想到物价涨成那样吗?她等了我这么多年,她也不想让我为官呀,她支持我装疯的……”口气很淡,泪水却夺眶。他说:“头天还好好的,我哪知道吃的都给我们爷俩了呢?我怎么知道呢?魏博城里人聚集起来让放粮,谁都不敢放,说是军粮,最后一车一车往外拉死人,我不知道百姓死绝,军队吃着军粮去防谁?相比你阿爸,宁愿不要北平原,我就一下明白了。错失明主,是我糊涂。这么多年,我没少生事儿。你阿爸大度,不给我一般见识,把我当自己人,而我回到自己人中,朝廷上的同僚一边鄙夷我,一边为了挟持我,接济我一下都不肯,除了田云找我商量说要北上,谁问我们一家人的死活?”
他哽咽说:“若为国家大事,一家人宁愿命不要,可现在……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满街的灾民问我,我们啥时候能去北平原谋生?我不知道。北平原他不在了呀,而今的北平原,他与以前不同了呀。我怎么回答他们。我回答不了,我低着头,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想我一定是在商纣麾下为恶。那北平原,是乐土呀,却死数万人,面目全非,一群军阀挟持上,各有所占,各不相让。”
他轻声问:“这么多年,我在干什么呀?我为国了吗?我为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