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梦梦今天来,几乎是被强行押来的。
他本来不支持女儿来这样的地方,但是熊家宗亲家的孩子要来,在大人的安排下,去拉熊梦梦一起,他就想着,既然是去玩,多少可以缓解父女的矛盾,正好官场上有人邀请,后到一步,跑来找他女儿来了。
他找过来,其它少年无动于衷,陈天一却连忙起身行礼,陡然之间,他醒悟到,这个少女zi也惦记不了,母亲也不会答应zi的。
但是忍不住,他又给瞄了对方两眼,发现少女根本不看zi,心里不免惘然若失。
场地里传来柔和的丝竹声,人慢慢地静下去了……而灯光,却也在变暗,看来是要开场了,一名京城来的少年轻声说:“这都是跟京城学来的吧,可以呀。”熊熙来眼看灯光渐暗,不便出去,就坐女儿身边了,看到别人那边都有食物,zi家的孩子面前没有,犹豫了一下,给下人招了下手……
紧接着,他大怒道:“你们抢呢。”
他嫌东西贵,接待他们的人尴尬地站着。
陈天一扭过头去,却是忍不住给另外一边上来的下人使个眼色,等人凑来,小声说:“给他们送些吃的,就说是漏了,原本送的。”
话音刚落,那边下人辩解的声音就喊出来了:“官人。你是官府的老爷,你都不知道吗?这些东西……不过是您九牛一毛?再说了,现在啥不贵,您知道米价,麦价是多少?自战争打起来,每天都翻倍。”
熊熙来大吃一惊,问他:“你别诳我。这怎么可能?打仗又没从民间调粮,现在又已经不打了。”
那下人叹气说:“那谁知道呢?人家说三分堂要倒了吧,天天挤兑,三分堂倒是好在,钱却不值钱了。现在谁也不想留钱,都想换金银。”
陈天一也大吃一惊。
三分他那个要倒了?
他已经无心坐下去了,还不知道zi母亲那边知道不知道,这民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三分堂怎么可能倒呢?
遍地都是他们的钱庄,他们要是倒了,天下大乱呀。
他捏捏带来的银票,可以肯定,上头应该全是三分堂的戳。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觉得zi道听途说就坐不住,会不像样子。灯亮了,场上chu xian一个起舞的女子,却是衣着暴露。
陈天一突然听到隔壁熊熙来重重哼了一声,说道:“混帐。这是给少年少女们看的吗?”
陈天一苦笑。
熊熙来还是要了一些吃的,紧接着却又说:“还说给你们置办件像样的裘衣,年龄都大了,该穿点好衣裳了,一点吃的把裘衣都吃没了。还什么展出,展出什么,这都是跟人家东夏人学的,拾人牙慧……东夏那边,粮食要翻倍,狄阿鸟怕是早开仓了。以为蛀虫们没了,备州会变好,怎么还是老样子?”
没人能回答他,因为安静,好些少年们都在听着。
他又说:“这天地就不是咱们该来的,全是铜臭,你们吃些,看也看了,咱们就走吧。”
他说走,熊梦梦却是不肯走了,说:“我不走。要走你走。现在说东夏好了。什么人嘛。背主。”
熊熙来半天没吭气,看来被话噎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父亲不做官了。不做官了,就都过去了。都是拾人牙慧,人家东夏zi国人都不去。”
他们老是说话,终于有少年忍不住了,冲他嚷道:“这是跟长月学的好不好?东夏人那么傻笨,还会展宝?”
熊熙来反问:“你这少年,你怎么知道东夏人傻笨?”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田云。你在东夏呆久了,没见过这场面吧?”
那人也来了一句:“族兄是带着兵打过去的,否则你又怎么知道东夏没有?这些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熊熙来摸须而起,琢磨说:“田云。我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他大吼一声:“给老子亮灯火……”
这太无礼了。
满室议论纷纷。
陈天一这边一个京城少年大声说:“哪来的人,不懂个规矩?”
此人咆哮说:“老子是关中凤翔田氏田启民,那个不服。老子带兵给你们一把火烧了,让你们缺亮光。”
那京城少年立刻不吭声,还小心提醒陈天一说:“没想到凤翔田氏的人也来备州了。”
此人的声音有点沙哑,格外刺耳,舞台都乱了。
他还站在外头说:“田云。这一次我可是特意去接你的,你是大才,早就听说你不肯为狄阿鸟所用,家族支持你上位……这没得说,你们父子受苦了。”
田云轻声说:“堂兄。你放过我吧。我不可能为官的。既然祖母、我娘她们都不在了,我自该有zi的打算了,你来接我,我很感动,但是人各有志。当年狄阿鸟以国士待我,以恩义交结,我亦未在东夏为官,而今若是归国出仕,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田启民大声说:“耻笑?他们必会仰慕你的风采。听说东夏王要嫁妹妹给你,你都不娶,也不为官。”
陈天一听不下去了。
他嘀咕说:“这两人大庭广众,也不避人,太招显了吧。”
熊熙来猛然一敲几座,站了起来,他给想起来了,喊了一声“田云贤弟”,大步往外走去。经过这一团搅闹,灯火又全亮了,一个管事的捂着被打肿的脸,给他们找地方……那田启民淫笑着路过,还一路走一边说:“这么多嫩女子呀。”陈天一fen了,刚要站起来,有人拉了他一把,提醒他这个田氏门阀不可招惹。
等人过去。
那人小声地说:“陈公子,你不在关中,你不知道,三田归一了。”
陈天一问:“什么意思?”
那人说:“三个姓田的门阀合为一个了,除了王裴郑等几个家族,就数他们了。这个田启民征伐过南朝,位在列侯。”
有个当地少年说:“据说田文骏公也出自关中田氏,有风声说,他也有心归宗。”
陈天一诧异道:“田氏归宗,他们是一宗吗?”
京城来的公子哥低声说:“皇帝快不行了。田氏想争夺政事堂,提起合族,无非是抗衡其它世家罢了。”
台上,管事的开始道歉。
这个波折把什么都打乱了。
他不得不道歉,然而正道歉,却是田启民沙哑的声音:“熊兄呀。你是功臣。听你的。你说得对,看啥歌舞。做诗。让他们做诗。这才符合圣人之道呀。对吧。”他再次chu xian在众人的视野,竟直奔台上去的,武大三粗,腰中绰剑,走着走着,他猛地把剑拔了,逼向西席的士子们,喝道:“给老子作诗。”
这似乎是临时起的念头,他竟然走过去了,晃着明晃晃的宝剑。
士子们战战兢兢,莫敢直视。
突然间,一个青年直身而起,冷笑道:“作就作。”
他擦着脸上的粉,直奔台上,嘴里说道:“早就忍不下去了。不是家境贫寒,学生断不会涂了胭脂,为尔等戏。”他跳上台去,确实是跳上去的,发出咚的一声,众人雅雀无声看他,紧接着就去看田启民,这田启民一看就是残暴的军阀,似乎还喝了酒,他这样无礼,田启民会不会上去用剑戳他。
田启民却是大笑道:“你作。作得好了。老子有赏。”
那年轻人发抖着吟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说完,扬手扔了什么东西,掉转头,大步走去。陈天一大为敬佩,扭头找到zi的管家,低声说:“去找他,了不起的人。”
正说着,一个英俊消瘦的青年走到了田启民身边扯拽,一起走回去了。
片刻之后,熊熙来回来,低声跟爱理不理的熊梦梦说:“你知道田云是何人?狄阿鸟武学的学政官。田启民虽是草莽,却一句都不假,狄阿鸟请他为将他不肯,曾吐露过要将妹妹嫁给他,他也拒绝了。”
熊梦梦没好气地说:“我比你知道。”
熊熙来眼看吃的已经拿来,都不过是些零吃,严肃地说:“你们把吃的带上,跟我走。那学生没说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来这儿,打断你们的腿。”说完,就指挥zi的族侄去收东西。
熊梦梦冷笑说:“别听他的,你又不是他学生。他连他学生都卖,他还冒充人家的岳父大人呢……”
熊熙来脸涨得通红。
他憋了好半天,这才硬着头皮说:“各为其主而已。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父亲。”说完,他伸手过去,拎上熊梦梦的胳膊,直接从几桌后拽上几桌,提了就走。一边走,他还一边说:“不要想他了。你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熊梦梦爆发出一声:“会的。一定会的。”
她大哭。
一厅人盯着,熊熙来只想逃。
田启民大步走过来,盯着熊梦梦,嘴里说着:“听你父亲的。”手指却是去挑她下巴。
熊熙来大怒,一转身,执住他胳膊。
两个虎躯之人便挨到了一起,一个怒目,一个赖笑,陡然间,熊熙来猛地一扭,田启民一跟头扎出去,越过别人的几座,趴个shi zai。
熊熙来厉声道:“不要拿你世家的嘴脸往我跟前凑。不要打过两年仗,以为zi天下无敌,草包就是草包。”
田启民爬起来,剑又抽了出来。熊熙来左右一看,伸手捞了一个几座,单手抓着,竟然举重若轻。田启民在众人避让中扑上来,熊熙来一抡,几桌就在他头上开花了,他头从烂了的洞里伸出来,一额头血,那几桌就套在他脖子上,他被拍晕了,长剑掉在地上,人却在原地打转。
熊熙来盯着他,冷笑说:“我虽然是读书人,打你还是玩一样。”
熊梦梦终是心疼他,拉着他说:“阿爹。阿兄,阿妹,我们快走。”
熊熙来不紧不慢,还收拾了一番衣衫,紧接着才扬长而去。田启民终于清醒过来,扭头去找田云,却发现田云也不在了,喝道:“这个落难儿,一点也不感激老子,老子挨打,他却跑了。”
接着,他猩猩一样捶打zi的胸口,挺着肚子咆哮:“熊熙来。老子带兵抄你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