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全是原来这个善堂里头最大的男孩。
他不记得自己是哪年生的,原来善堂的阿嬷说捡到他时他看起来才出声不到一周。
按照那样算的话,他今年差不多也有十五了。
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比起街上有些断手断脚的乞丐来说,至少他有吃有喝,能有个屋檐避雨。
善堂里也有很多比他大的孩子。
只是随着长大,比他大的孩子越来越少,他问阿嬷,他们都去哪了?
阿嬷只是告诉他:跟着贵人享福去了。
他到底也不知道享的什么福。
直到有一天,他贪玩,出门走得远了,才从城北的桥洞里发现了一个他原来善堂里一起住的大哥哥。
被砍断了手,割了舌头,扔在那里。
大哥哥最后也没能活下来。
他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在城中其他藏污纳垢的角落发现过别的消失的同伴的身影。
最后都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花楼里的柳叶姐姐告诉他,不要相信这些贵人们的善心。
因为很有可能,这些善心并不是给他们这些蝼蚁的,而是给其他贵人们看的。
柳叶原来也是善堂的姐姐,只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后来便成了花楼里的姐姐了。
再然后,听说是得了急病,没了。
后来他逐渐摸清了规律。
若是善堂里头的人数超过了一百人,那么年纪最大的几个人便会被接去“享福”。
男的被赶去做苦工,女的被卖了,不知去向。
像柳叶那样还能留在京城的都是少数了。
安乐侯府赶车的下人闲聊,叫六全不经意听到了。
“这善堂里吃饭的嘴一多,花销又要变大了。”
六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候府缺钱啊。
他年纪小不懂事,只以为自己不吃善堂里的东西就成了。
于是他带着几个小的在外头做零工,捡破烂,就为了混口饭吃。
可是还是不成。
善堂里不只他发现了这些事情,二雪比他发现的还早,女孩子的直觉到底更敏锐一些。
但是没有办法,他们眼睁睁看着大哥哥大姐姐们越来越少,最后他们二人年纪变成最大的了。
他们也明白了,他们这里,匾上写的是善堂,其实读作奴隶。
他们自从进了善堂的门,就成为了善堂主人的私产,随他处置。
后来,安乐侯府倒了。
他们终于自由了。
但是除了善堂这个宅子,他们无处可去。
城中各处桥洞、破庙都是有主的,若是他们去,那群老乞丐会追着他们打。
若是只有他们几个大的也就罢了,偏偏还有几个刚断奶的小的。
六全和二雪商量,暂时还不能搬,怎么也得等几个小的再大点,等他们再攒些钱,好赁一个能住下这么多人的屋子。
他和二雪年纪最大,还没成年便像是已经当上爹娘了,身后几十张嘴嗷嗷待哺,等着他们两个拿主意。
牙人叔说,这宅子迟早得被租出去或者卖出去,让他们早做打算。
这些日子,也确实总能看见牙人叔带着各色的贵人来来往往。
若有人来了,他们便收拾好痕迹,装作这里无人住的样子。
他们冷眼旁观着,麻木地等候着最后无家可归的命运。
那天牙人叔也带了人来,他们躲好了,却没注意根奴还傻愣愣地站在那。
他和二雪连忙将根奴拽回来,怕他坏了牙人叔的生意。
回来后,根奴含着手指,说:“那位贵人长得好像仙女啊。”
六全回想自己瞟到了一眼,确实很像。
但是长得漂亮不代表心地好,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了。
他跟二雪说:“这次可能要搬家了。”
可没想到,当天下午,牙人叔找到他们,说,不用搬了,贵人同意他们继续住下去,只是让他们住西边的屋子。
六全冷漠地想:她图他们什么?安乐侯府倒台之后,他们剩下的女孩寥寥无几,男孩年纪大的也少,多是还没有太大劳动力的小童。
牙人叔却道:“这位夫人是个善人。”
六全和二雪对视一眼,谁都没有相信这话。
但牙人叔是个好人,总不会害他们,目前来看,有个屋子睡觉总不能变得更坏了。
再过一天,便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竟然是过来和他们一起住的,只不过住了东边的屋子。
和他们一起住,总不会像原来善堂一样了吧?
至少,他们不担心晚上被他们堵了屋子,想来不会害他们。
二雪也说,先瞧瞧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三个人领头的是个大块头,自称叫“贺丰”。
令他们惊讶的是,贺丰说他们不能白住,得替他们打扫院子。
这下,六全的心反而奇异地放下来了,不能白住才是常理,哪有人真有管这么多人白住的善心。
打扫院子不是个力气活,孩子们简简单单就能做好。
一天下来,六全也弄明白了这三个人的名字,另一个男人叫贺年,是贺丰的同族弟弟,女人叫小溪水,没姓,倒叫六全他们生出几分亲切。
只是这女人忒凶,总爱盯着看他们打扫的仔细不仔细。
不过每天早上,她都让贺年驾着车出去跟她买菜,回来便随意点着二雪几个丫头去帮她择菜。
这也没什么,住了人家的宅子,帮忙跑跑腿干干活也是常情。
可是她做完饭竟然叫他们一起吃。
贺丰见他还解释:“我们家的帮工给干活都管饭,你们如今没工钱,日后给你们派下活来,便有了。”
六全和二雪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迷幻,这贵人有点傻,哪有给他们白吃白住的理?
打扫院子又算得了什么活计,顺手就做了。
不过听他说以后会有活找他们,便又安下心来。
活计他们经常干的,帮城中的各种匠人师傅或者酒楼跑腿的时候,他们也能混上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