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1 / 2)

    康时睡去了。

    池柔柔手里握着剩余的几支药剂, 怔怔坐在阳台上。

    午夜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来,她才猝然回神。

    低头看向手中。

    “药,还有吗。”

    他问了第二次, 池柔柔才告诉他:“没有了。”

    他没有说话,看不出失望还是难过。最终蜷缩在妻子身边,微拧着眉睡去了。

    池柔柔不知道他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但她心中却忽然敲起了警钟。

    康时沉沉睡去,他的意识晃荡在真实与虚拟的缝隙之间, 欢快的虚幻之中透着绝望, 可那曾经的真实却被掩埋,无法触碰。

    他在光与黑暗之间的灰色地带, 恍惚, 沉沦, 坠落。

    这抹灰色地带忽然变了模样。

    他猛地落在了实地。

    倏地张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树木上盘旋着颜色各异的毒蛇,察觉到他的到来, 正在危险地发出吐信。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的双脚正在一点点被脚下流沙一般的泥沼吞噬。

    这是……什么地方?

    他拔脚。

    很奇怪, 明明看上去好像能在置人于死地的沼泽,却轻易地被他踩了过去,树上缠绕的无数蛇脑袋跟着他动, 似乎随时准备发出一击。

    前方出现了一道蛇帘, 红白黄黑地垂挂在一条横着的粗大树枝上,无声地蠕动着。

    有脚步声传来, 垂挂的蛇帘后, 走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在这种地面里,那只脚上穿着细细的高跟鞋,根部却在走动之中极稳地落在沼泽上的杂草上,没有一丝下陷,如履平地。

    仿佛是为她开路,蛇帘变成了瀑布倾泻而下,被缠过的光秃秃的一段黑枝露了出来,上面仍然残留着濡湿的黏液。

    黑枝与四周被蛇身缠绕的树木像画框一样,将对方的身影定格在他的视线里。

    四目相对,他愕然,她阴郁。

    “……阿柔。”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他,砰地一声。

    “老公。”他拧眉醒来,看到妻子担忧的表情:“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喘了一下,半晌道:“应该是梦。”

    池柔柔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着他重新睡去,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约了心理医生来到家里,康时礼貌地跟对方打了招呼,他对于这方面接受良好,显然对于治疗并不抗拒。

    池柔柔只能耐心地等在外面。

    她坐在书房晃着鼠标,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走了出来,池柔柔立刻走过去,医生轻声道:“他说想睡会儿。”

    池柔柔先朝卧室看了一眼,才道:“怎么样。”

    医生神色复杂,示意她往客厅走,池柔柔跟着他来到门旁,听对方道:“我建议你还是找他以前的心理医生,我治不了他。”

    “为什么。”

    “他以前的医生应该与他配合多次,对他的症状比较了解。”对方停顿了一下,道:“而且你告诉我他接受过催眠,他本人又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心理治疗的主要提前就是医患之间必须相互信任,换句话说,我无法对他隐瞒这一点,而且他也不能对我隐瞒他的过去。”

    “但现在,他的创伤主要来自于失忆之前,他只知道自己很绝望,却无法得知自己为什么会绝望,自然也就无法倾诉,他的世界像是被隔了一层膜,他自己都进不去,更不要说是我了。”

    池柔柔脸色难看:“那我应该怎么办。”

    “如果你真心为他好,最好的方案就是去寻找他之前的心理医生,帮助他想起一切。”“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吗?”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建议这么做……可如果非要说,再次催眠也是一种治疗方案。”

    “如果再次催眠……会不会有什么弊端?”

    “弊端。”医生叹息道:“肯定会有弊端的,他现在的状况就很危险,既不是完全忘记,又不是完全想起,精神世界是完全悬空的,很容易迷失在中间地带……再次催眠等于在虚空之上搭建地基,海市蜃楼,极易塌陷。”

    “如果,我是说如果。”池柔柔试探道:“再次催眠的话,我给他一个足够安心的环境,那是不是说……就可以是安全的。”

    她眼中燃起一抹期待。

    医生看了一眼卧室,他沉默了很久,才略显凝重地道:“虽然我们并不建议这样做,但如果家属执意,也并不是完全不行,但……我无法得知他在此前经历过什么,可如果。如果是之前是强制催眠……”他看了池柔柔一眼,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任何心虚与忐忑,她在很认真地听,她是真的希望可以再次催眠。医生心中无端升出几分凉意,他避开对方的眼神,道:“他现在处于极其不安的状态,再次催眠,如果他潜意识里是接纳的还好,如果遭到抗拒,后果,会很严重。”

    “会有什么后果。”

    “轻则疯傻,重则脑死。”

    他说罢,自己都觉得可怖,立刻又道:“任何正规医生都不会建议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催眠,你一定要考虑清楚,精神的损伤是不可逆的,目前的医疗水平,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探寻人类的精神世界,而且就算真的催眠成功,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最好的治疗方法还是让他想起一切,直面创伤。”

    池柔柔直视他:“哪种程度的疯傻?”

    空气里一片寂静。

    主卧忽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池柔柔抬眼,霍地跨步迈了过去。

    池柔柔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康时正在捡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被割出细细的口子。池柔柔上前,拉起他的手,道:“别碰了。”

    她取过纸巾,把他手里的碎渣拿起,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掌心没有遗留玻璃碴子,才将人拉到床边坐下,道:“我去拿药。”

    她走出去,医生已经离开。

    重新回来,康时正摊着手掌,静静坐着。

    她把他掌心的血迹清理干净,拿棉签沾了药水,道:“怎么突然把杯子摔了。”

    “没拿稳。”

    池柔柔抬眼,看着丈夫精致的侧脸,道:“刚才,我跟医生说话……”

    他偏头,乌黑的眸子凝望着她,是一副认真听话的姿态。

    池柔柔怀疑他可能听到了,但她忽然没有勇气去问。

    她呐呐道:“老公,你信我吗。”

    “信的。”

    “如果,有人要做伤害你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同意的……我也一样,我不会伤害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在想,如果再次催眠,康时疯了傻了会怎么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想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会是什么程度。

    ……她只是想知道而已。

    她没有真的想这样做。

    丈夫还是看着她,池柔柔睫毛闪了闪,眼中倏地起了水雾。

    “康时……”她忽然想告诉他,她真的没有那样想;她忽然很想说,我带你去找回记忆;她忽然想挑明一切,告诉他,我的确对你进行了强制催眠,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她的下巴被捏起来,男人凑过来,堵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软微凉,每次吻她的时候都带着让人沉迷的温柔。

    池柔柔有些眷恋地回吻,逐渐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她太熟悉这个男人,无论是他的口腔还是身体,她喜欢跟他亲近,总能从他的动作之间感受到纵容与溺爱。就好像无论她生出多么尖利而丑陋的爪牙,无论她在外面飘荡多久,只要朝他飞去,都会被他敞开怀抱无所顾忌地接收。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以极端可以恶毒甚至可以把他伤的体无完肤……每次与他亲近的时候,池柔柔都有这种感觉。

    有恃无恐,极致嚣张,反正他总会包容。

    她爬到他怀里,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她昨晚没睡好,折腾一番便赖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鼻头还红着,眉心也鼓着小包。

    男人安抚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待她逐渐睡熟之后,便将人安放在枕头上,指尖按揉她的眉心,把那小包也消去,然后起身走入浴室,十多分钟后,他走出来,换好了衣服。

    他低头看着掌心破裂的痕迹。

    ——“哪种程度的疯傻?”

    他目光迷茫了一瞬,逐渐轻笑了一声。

    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妻子,他转身走了出去。

    她不爱他。

    她不在乎他。

    她对他撒了谎。

    ……她还想骗他。

    他不能把自己的未来交给妻子。

    他清楚自己现在的病情只有一个方案,那就是找回过去直面创伤,没有第二个选择。今日跟心理医生交谈之后,他假装睡下,没有直接去找妻子,就是想看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可她根本不考虑让他找回记忆这件事,她希望对他催眠……再次催眠。

    他取出手机,输入了自己之前工作的医院地址,乘坐公交前去。

    他见到了微信上的洪医生,杨护士,孙科长本人。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在附近的河边长椅上坐下,整理着从同事那里得来的信息。

    他是四年前毕业入职的医院,刚开始入职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后来聊起来才发现他看着冷淡,但其实很好相处,于是很快跟同事打成了一片。

    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刚毕业的小年轻,也都没什么家庭,经常会晚上出去聚餐。杨护士说:“你不太能喝酒,但你女朋友特别行,不过你不许我们灌她就是了。”

    洪医生也说:“是啊,池柔柔那家伙,可会喝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少有人喝的个她……嗐,她现在都是身家千亿的女总裁了,你可真是找了个好老婆。”

    “你还知道我们学校里的事。”

    “差点忘了,你刚说你失忆了。”洪医生叹了口气,道:“咱们当年还是一个寝室的呢,池柔柔以前经常跟我打听你的消息,她倒追你你知道吗?”

    “她好像说过一点。”

    “她简单跟我说了。”

    “嗐,你小子好福气啊,能让池柔柔倒追。”

    康时笑笑。

    洪医生又道:“那会儿大家其实都特别羡慕你,但谁也没想到你能跟她走到婚姻殿堂,大家虽然帮池柔柔追你,可其实心里都觉得她追到手之后肯定把你甩了。”

    他心中生疑:“因为她太优秀了吗?“

    “哈哈哈哈哈。”洪医生说:“优秀是真的优秀,但她不是一向比较花心嘛,她跟秦尤交往的时候跟话剧社的同学拍戏亲嘴,被甩了之后也没见伤心,直接就去追你,没想到秦尤又去求复合,你还阴差阳错跟他打了一架呢,所以大家都觉得她追你肯定是觉得好玩。”

    杨护士在一边惊叹,康时的表情微微晦暗。

    可洪医生并没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那显然这些都是众所周知无需避讳的事情。

    “说起秦尤。”杨护士说:“他母亲好像因为心脏病复发进医院了,他这两天一直在门口守着,说来也奇怪,老太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守了两天,一次都没让他进过门。”

    “我也听说了。”洪医生跟着道:“听说还拿花瓶把他砸伤了,母子俩也不知是怎么闹的,今天早上还被他气得又抢救了一次。”

    因为康时不记得秦尤是谁,杨护士还体贴地帮他找了张照片,道:“是楼下科室拍的,人长得帅嘛,颓废的样子也很养眼。”

    康时这才认出来,他是那天浇花时来找池定华谈话的人。

    他们并没有在秦尤身上浪费太多时间,话题很快被扯回来。

    洪医生回忆起来,说刚入职那一年里是最好玩的,因为大家都没家庭,也没什么拖累,自由自在。一年后,康时跟池柔柔结了婚,聚餐的时间相对减少,但交际圈还是有的,他在医院,她常年呆在商场,两个人的交际圈不重叠,几乎两不相干。

    这倒不算什么,只能是普通夫妻常态。

    康时逐渐淡出社交圈,是在婚后一年左右,那个时候,大家约他他已经不再出去了,只是说家里有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找他了。但整个科室都发现,康医生逐渐变得更加沉默。

    和孙科长的交谈是在对方的办公室里,对方给他倒了茶,第一句就是:“你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不太好。”康时明白他大概是知道内·幕的人,礼貌道:“您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原因生病的吗?”

    “这个得问你的心理医生,当时你告诉我你得了重度抑郁,无法再继续工作,我给你介绍了一个比较远的医生,他没有向我透露过你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