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天色铺上了一层乌纱,吾悔才没看见净空的眼尾跃动,更不知他心间淌过了一条壮阔无形的洪河。
“净空,你原先,是没看错人的。”末了,吾悔又添上这一句,话是从心底而生的,不然,他怎会忘记应唤净空“掌尊”了呢!
吾悔以前总觉得阿饶是妖道转世,专被派来蛊惑佛心的,可那日他看着净空饮下佛舍泪后,那个被一直挡在众僧外的孱弱身躯,渐渐了无生气,孤苦弃缘,吾悔忽有了另一番觉悟。
那原只是个弱小女子,错爱了人罢了。
“你说,师父怎就不让你还俗算了呢?”
!
吾悔一直兀自说这,净空手心的碎茶,早被灼成了枯叶。
咯咯吱吱,继而揉成了灰。
净空为掩饰,端起茶碗送入嘴边,一阵钻心的涩,从舌尖漫入心腔。
此时,他才不得不叹:好在吾悔愚钝呐!
然这边的话刚放下,就听见街前热闹,一群人围着叫嚣。
原是蓬莱烟馆里,那个中空透亮的琉璃罩被直接抬了出来,八人四边,各方安了两人,看样子,是往天影的方向去。
而琉璃罩内,那姑娘像一支被装在瓷瓶里的梨枝,如白蕊耀目,怯懦,美艳且慌张。
雨还在下着,更有愈来愈猛的姿态,它们顺其自然,涌入琉璃罩内,灌起了一层浅浅的积水,阿饶的赤脚沁在水里,脚趾如豆,冻得颗颗通红。
鬓间发丝已服服帖帖黏在面上,额间、下颌的细粉皆已被洗去,粉俏的脸也冷得凄白。
衣衫渐渐透了色,阿饶只得蜷在一处,两手抱臂,两腿遮胸。街两旁有好些男子,两三结伴,翘首观望着,一双贪婪的眼,好似扒开了阿饶的雪衣。
净空站在高处,亦挪不开眼,他仔细瞧着阿饶,窈窕的身哆嗦着不高不低的弧度,头上无髻,却更似来自异域大的风情,最勾人的那双媚眼,从害怕到彷徨,最后缓缓闭上,无助一览无余。
他脑间忽泛起了一丝熟悉,这场景好似原是有过的,只不过更添了狼狈与无依。
广寒仙子,已落入污浊人间。
那些抬着琉璃罩的人,一面走,一面笑着大声吆喝:“都别看了,别把这美人儿看坏了!这可是宓宗掌尊要的人,现在正是给他送去了!”
旁,还有人附和。
众人惊蛰!
“宓宗?西华云顶那个宓宗?”
“呵!长隐是入了妖魔了吗?”
“了祖大师是老糊涂了吧?竟让这么个小色胚子做掌尊!”
亦有人笑:“诶!怪只怪阿饶姑娘艳冠四方!和尚,也是人嘛!”
站在二层的两人,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吾悔气不打一处,骂:“亓名这个老贼!”
然此时,店家伙计已端上了菜,一盘豆腐,一盘青菜,色泽清淡寡欲。
净空给吾悔递上筷子,吾悔气呼呼地接下,脸色愈发难看。
街上,有小子坐在大人肩头,指着琉璃罩里的阿饶戏笑:“看!落汤鸡!”
众人轰笑。
阿饶捻起袖襟,遮了半边脸,纵使有万分的委屈,也无处叙。
从前,即便她自妓馆而来,那也是天上仙子,如今落得这样下场,这些人,真真欺人太胜。
众人嘴里皆念着:“妓子误佛。”可他们岂知道,是她饶他在先的。她饶他所护的苍生,如今皆对她恶语相向,早知道,她该做实了他。
从而毁了世人连绵百代,一心拥佛的决心。她也可让他们都同自己一般,如行尸走肉,淌人间独走。
委屈的泪珠,混着拍在脸上的雨一同俱下,一半热,一半凉,犹如阴间炼狱,灼面剐心。
难堪的话比比皆是,最多的是直指净空的。
“听闻那宓宗的掌尊还是个白面俊朗的小和尚,年纪轻轻,艳福不浅呐!”
是了,谁人不想要这天仙般的姑娘呢!
话后,城的尽头,尘土在地上不满地跳跃,顷刻间,便被一阵强劲的风拢成一道道几丈高的风柱,向此处袭来。
袭来之时,连雨水都给他们让了路,尘沙刮进了长街,街两旁那些看热闹的人,眼耳口鼻,皆混进了沙石,迷眼难耐。
尘土恰好地刮过,恰好地附在了挂着雨水的琉璃壁上,一层一层,恰似凶猛,薄薄的,恰好给阿饶遮了难。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风停了,雨也驻了,连尘沙也安安稳稳落了地。可再一抬眼,没人能再瞧见琉璃罩里的阿饶。
扫兴。
这次,吾悔倒是不笨了,他捏着筷看向净空。
然净空的筷,置于桌上,始终未动,只那壶茶已见了底,茶碎皆成了灰。
净空的脸有了半分颜色,只不辩喜悲,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心,并小小地呵了一口气,眼望向下方长街上,那个模糊的琉璃罩。
此时,他已无能再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了。
“师兄,我不能枉担了这名,不行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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