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启不会这么做。
他非但不会这么做,他甚至会将所有这么做的人杀于剑下。撕碎他们的喉咙,践踏他们的身躯,让之后任何一人都不敢提出这样的意见。
莫惊春喃喃地说道:“我不怕他心狠,但我怕他太过心狠。一旦人命在他心中,只成为了数字,那即便你重回多少次都没用。”
暴君,依旧是暴君。
或许不会重蹈覆辙那山河倾倒的忧怖,却仍有重重危机。
推平一切阻碍是必须之举,期间无端的暴行却是不必。
百姓,才是一切的根本。
牺牲是必须的。
莫惊春出身莫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可有些牺牲,便是无谓。
“他说我太心软。”莫惊春慢吞吞地吃下晶莹剔透的虾饺,温和地笑了笑,“可我有时候倒是觉得,我也没到那个地步。”
【……您打算做什么?】
莫惊春:“我什么都没打算做。”
他已经吃饱,正在擦拭嘴角。
“我只是觉得,陛下|体会不到的东西,或许亲眼看一看,会更好些。”
这不过是一个念头,还未成形。
莫惊春不过这么一想,轻叹了口气,对德百说道:“劳烦你告知陛下,我有事需要先行出宫。”
德百:?
太傅要出宫!
陛下虽是被太后叫去,可是半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早晨起来的时候,刘昊见着陛下臭着脸推开门,差点没被门拍到脸上。
德百这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正想着嘎嘣一下给莫惊春跪下的时候,又听到莫惊春平静地说道:“今晚,我会在东府等陛下。”
听了这句话,德百的心才缓缓回落。
德百:“奴婢送您出宫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惊春走过宫道,在途径昨夜的南华门时,莫惊春看了一眼那交泰殿前的模样,只见那里已经是一片雪白。
像是昨夜发生的血腥残酷,全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再看不见。
莫惊春:“秦王,可还活着?”
德百欠身:“太后昨夜已经让太医院的人去看过了。”
秦王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尤其是这老王爷昨夜的举动,分明像是自寻死路。他想死,那就更不可能让他死。
不过昨夜秦王身上的伤势,除了摔倒的刮擦外,便是在争夺兵器的时候拗断的手腕……以及那三处箭伤。
那三支在外人看来莫名飞来的箭矢,有两箭贯穿了秦王的肩膀,另一处,却是穿过了秦王的腰腹,直接造成了内部出血,昨晚险些没有将人给救活回来。
莫惊春下手是真的狠。
尽管最开始他确实留手,但是在拉弓的时候,那箭矢还是奔着要害去的。
德百叹了口气,想起昨夜追查的时候,那个被莫惊春抢夺了弓箭的宿卫可还是满头雾水,带着死亡的恐惧。
莫惊春从宫道来,即便正始帝不知,可是那些驻守皇宫的宿卫怎可能不知?
尤其是南华门。
那里看过去异常昏暗,可是那里,也同样驻守着好些宫中宿卫。
莫惊春便是在暗十三消失后,便下意识抢过了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宿卫背负的弓箭,莫惊春动手又急又快,即便是宿卫,也是在莫惊春射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莫惊春手里的弓箭从何而来的问题便解决了。
可如果不是正始帝跟莫惊春在一起,眼下要追究的,便是莫惊春袭君的罪名。
不过眼下这位昨夜刚袭君完的人被德百送上了马车,亲眼目送着离开了皇宫。
驾车的人,还是卫壹。
卫壹苦等了一夜,虽然早上睡了一会,但是宫内的异动,还是让卫壹心惊胆战。他知道宫里的规矩,也没打算问。
莫惊春从马车内递出来一个暖手炉,让卫壹可以抱着取暖。
卫壹便将其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正好给兜住。
莫惊春:“昨夜焦氏出逃,秦王袭击太后。”
他身边跟着的人来去,至少墨痕跟卫壹都是可以说话的。莫惊春隐秘的事情太多,再怎么样,也是瞒不住身边伺候的人。
卫壹的脸色微变,轻声说道:“郎君可还好?”
莫惊春下意识摸了摸红肿的尾骨,平静地说道:“无碍。”
真正有事的人,可不是他。
莫惊春付出的,也不过是手指的伤势。
那些在他醒来后,已经都被上过药,妥善处理过了。
卫壹沉默地将马车驾了回去,在下来的时候,他又从车厢下拖出来三个礼盒,轻声说道:“这些是陛下吩咐要送给府上郎君姑娘顽的物什。”
莫惊春微顿,看过这三个在外表看起来全然相同的木盒。
罢了。
莫惊春吞下要解释的打算,让卫壹回去就将东西送去。至于要怎么解释……他相信卫壹能做到。
卫壹:?
莫惊春身上的衣物其实已经换过,不过昨夜他匆匆离开的时候,府上的人看不分明,如今他再回来,也只有一二敏锐的人觉察出来。
待莫惊春回到院内将衣裳换下,外头正传来小跑的脚步声。
莫惊春望向门外,却正是莫沅泽。
而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莫沅泽大嗓门地说道:“叔,我喜欢那柄剑!”
哦,莫惊春慢吞吞地想,陛下给莫沅泽送了柄练武的长剑。
桃娘站在莫沅泽的身后,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很漂亮的首饰。”而且样式非常独特时兴,大伯娘看到的时候还说这东西难买,是特特上造的东西。
而安娘的看起来是精致的玉佛。
莫惊春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外面的卫壹,只见他面露苦色。看来是没想好怎么解释,结果都以为是莫惊春带回来的东西。
莫惊春将腰间佩饰戴好,平静地说道:“你们都很喜欢启叔送的东西吗?”他是破罐子破摔,露出淡定从容的微笑,仿佛他在说的,真是一个亲切的朋友。
“咳咳咳咳咳——”
还没等这两小儿反应过来,外面经过的墨痕就一个踉跄。
摔倒了。
然后卫壹不知为何也猛地咳嗽,没来得及扶住墨痕。反倒是远一点的莫沅泽飞扑过来,扯住墨痕的胳膊,没让他真摔了个结实。
墨痕爬了起来,抓着还在咳嗽的卫壹就走了。
留下两小儿茫然无措。
莫惊春淡定地想,看来前些日子将墨痕丢出去历练是有用的。
至少,墨痕应该是知道陛下的名讳。
院子外。
墨痕抓着卫壹说道:“郎君什时候又认识了个叫启的朋友?”
要卫壹说,墨痕整个人脸上就写着“装傻充愣”四个大字,还能再刻上“掩耳盗铃”!
面对墨痕的装傻,卫壹就有了一种无名的镇定。
他也学着郎君的淡定说道:“你觉得,除了陛下,还有谁呢?”
墨痕:“……”
墨痕:呜呜。
他知道,和摆在他面前让他知道,是两回事!
就在莫府“其乐融融”的时候,宫内,却是另外一幅模样。
太后宫中,却是异常严肃。
因为正始帝受伤了。
肩膀上的伤口,昨夜莫惊春还见过。
甚至还是他亲手弄出来的。
而今日,正始帝被太后叫去的时候,宫内的好些个御医已经等在这里,正严阵以待。
即便是正始帝,也不可能躲开一个母亲的关爱。尤其是太后已经忍了一晚,给了足够的时间。所以皇帝在看到那摆出来的阵势,犹豫了片刻,还是默默接受了。
擅长外伤的御医当着太后的面,为陛下上药包扎。
直到亲眼看到伤口,太后才松了口气。
伤口不算严重,是带出来的皮肉外伤。不过因为掉了皮,还是显得有些血肉模糊。
太后直到这些御医退了下来,这才慢慢说道:“秦王被救回来了。”
正始帝默不作声。
在他离开的时候,正始帝便猜到母后会这么做。
秦王还不能死。
太后没有再说那些大道理,也没有说她昨夜一宿没睡,一是为了封口宗亲,二是担忧正始帝的安全,她只是平静地说道:“莫惊春是怎么回事?”
正始帝:“为了阻止儿臣杀了秦王。”
太后自然看得出来莫惊春的目的,可她也清楚自己问的并不是这点。
太后望着正始帝。
良久,帝王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不见血,儿臣未必停得下来。”
“……他能对你动手一次,便能动手第二次。”
太后何尝不知道莫惊春是为了保护公冶启的声誉?
可是他下手太过直接狠厉,如今秦王险些活不下来,也是拜莫惊春所赐。
如果他的箭矢有所偏颇,那此刻帝王的伤势未必会轻。
在太后看来,她当然不希望皇帝杀了秦王,至少不能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可是莫惊春的手段偏激,却也不是她能接受的。
……如果不是公冶启,眼下莫惊春可未必能够优哉游哉地出宫。
“难道母后希望,儿臣当着众人的面杀了秦王?”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昨日他不在,那是必然的事情。”
正始帝若是勉力,或许可以压制一二。
可他不愿。
正始帝的眼神阴鸷,他为何要压制?
如他所愿又如何?
那残余的杀意锋利异常,几乎要生生切割开空气。
秀林站在太后身后,脸色微变,下意识要移开视线,却看到躲在柱子后面的大皇子。
她微愣,看着那片属于大皇子的衣角收了回去。
秀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大皇子会在这里的原因,是之后才需要追究的事情,眼下,却不能让陛下知道。
“皇帝!”太后厉声说道,“你分明知道秦王的目的,怎可如他的愿?”
“他敢对母后下手,寡人又为何不能如了他的愿,将他千刀万剐?”正始帝声音怨毒,透着无比的恶意,“昨夜,他的‘家人’都在,可以欣赏这场血宴,这不正好?”
太后恶狠狠地瞪了公冶启一眼,却是无话。
皇帝这次暴怒纯粹是为了她,太后再是觉得不妥,却也心中宽慰。
……然,除了秦王的事情,却还有别的。
焦氏。
昨日皇帝动手,已经碾碎了焦氏的右手。
太后在善后的时候,还是叫了个太医给她检查,可是陛下动手狠厉,连半分余地都没留下。
焦氏这一只右手却是彻底废掉了。
就算太医医治,也只能勉强让她微微动弹,却是没了可能。
太后头疼地让人将焦氏暂时关押起来,这乱糟糟的一片事惹得她不痛快,得亏她回去的时候,大皇子正安静地睡在寝宫内,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
“焦氏,你打算怎么办?”
太后试探着问道。
正始帝:“杀了。”
他的神色厌烦,不想再听到这个人。
太后无奈地说道:“你刚刚派人护送大皇子去祭拜,如今又要将焦氏杀了,若是传出去……”
“母后这话却是不妥,这世上想要将人灭杀,却不留下后患的法子多得是。”正始帝漠然地说道,“让她以暴毙之名死去,已经算是好事。”
太后微蹙眉头,忽而心中一明。
“皇帝,你是不是从未打算让大皇子继位?”她蓦然说道。
太后提起这事的时间太早,如今大皇子才四五岁,可是她仍旧执拗地问了。
皇帝对大皇子的态度冷漠就算了,可是对待他的母族更是毫不在意,将他们的颜面踩在脚下。
这样的做派,可不像是想培养大皇子。
正始帝慢吞吞地看向太后,露出个有些残忍的笑容,“母后,是谁同你说,寡人想要让他继位了?”
漠然的口吻里,全然是肃杀。
太后脸色有些难看,纤长的手指抵住额角,“大皇子的性情太过纯良,再加上他的母族是焦氏,这两相结合下,他不是最好的人选。可是他也是如今唯一的选择,若非你执意要他在身边,哀家也不会现在便担忧。可是皇帝,你分明清楚你的状况,如果不选大皇子,难道你要从宗亲里选一个过继?”
两个“他”,不是同一个。
这天家母子两人,心知肚明。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寡人,一个都不选。”
太后猛地顿住,她的手指抓着扶手,下意识痉挛起来.手指根骨变得发白,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的神色从焦急滑向惊恐和怒意,“你,你难不成是想……”
正始帝见太后有所觉,“莫家,可有两个女儿。”他所属意只有一个,却是毫无表露。
太后震怒:“你疯了?!”
脸色极其难看。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太后,无所畏惧地摊开手。
太后怒极反笑,拍着桌案说道:“你以为他会答应?”
不管是莫家,还是莫惊春,如此妄念,如此疯狂,他们承担得起?
正始帝勾起一个古怪恶意的笑容,偏执阴鸷的笑意浮现在他张扬漂亮的面孔上,却是肆意妄为到极致。
“母后,一次不成,便十次,百次,寡人有的是足够的耐心。”
正始帝是彻头彻尾的疯魔,“当然世上总会有意外,可如若不成……”
恶劣的兽狰狞地笑了。
“寡人倒是觉得,最后奢求会成功的,不是我。”
那种哪管死后洪水滔天的疯狂扭曲,让人无言凝噎,说不出来。
在秀林眼中,那个躲在柱子后的小小身影在僵硬了许久后,突然背过身去,小跑着离开了。
那近乎无声,如果不是秀林一直紧盯着,压根无人会发觉。
可——
正始帝幽冷地望过去一眼,即便毫无所觉,却是显露了张扬的恶意。
秀林的心狂跳,直到皇帝的视线重新转回来,落到太后身上,这才猛地喘了口气。
不管是因为这方才争锋里恐怖的威压,还是大皇子潜伏偷听的举措,都令人深感荒谬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