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还不如继续聊着之前的话题。
“一直把他拴在府内也不是个法子,说是给他找个媳妇让他安心。”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已经看中了几家女郎。”
她给皇帝报了一遍,也不怕正始帝去搞破坏。
正始帝:“这全是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可不是他的喜好。”
太后斜睨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对张哲这么上心,连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知道?”
正始帝:“张家都成筛子了,不查查焉能安心?”
太后想着也是,她有些无奈,但是思虑了片刻,她又缓缓说道:“便是前头的老大,他也不过比你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张哲这事发生的时候,他也不过十二三,老二才十岁,以他们的年纪想探知此事,并不容易。”
更别说,那藏在张家里的人有一波,都少说十年。
正始帝蹙眉,坐正看向太后,“母后的意思?”
太后沉声说道:“此事另有古怪,祸根或许不止在宫外,还在宫内。”她意有所指。
正始帝明了她的意思,轻笑着说道:“那宫内,便劳烦母后。”
“少来。”太后拍了拍他,听着女官的报时。
时辰过了。
新年伊始,太后轻轻抱了抱皇帝的肩膀,这是他们难得的亲昵。
而后她便推着正始帝歇息去。
偌大的宫殿,在皇帝走了后似乎也散了人气,方才去散钱讨彩头的女官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为太后除去鞋袜,轻声说说道:“您劝着陛下去歇息,怎却不惦记着您自个呢?”
太后幽幽地说道:“哀家不过是在想,哀家终究是替代不了先帝。”
凤仪女官微愣,“可您待陛下,也是一片赤诚。张家的事情,陛下不也是谅解了您的苦处了吗?”不然就不会再派人去彻查,不然依着皇帝的脾气,都要连根拔起了。
太后苦笑着摇头,却不说话。
自然是不同的。
除了五岁第一次闹出疯疾起,而后的数次,都是先帝陪着他度过。皇帝喜欢诸子,却独爱太子,那是谁都要为之让步的。
这水滴石穿磨出来的感情,她虽然是亲母,终究还是少了这一层。
可太后也没有怨怼,毕竟当初因为惶恐畏惧而退却一步的人,确实是她。
如今皇帝能有如今模样,她还有何求?
不过……
太后蹙眉,略有古怪。
原本先帝去后,她以为皇帝会有发作,还时时惦记着。岂料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是陛下的疯疾,已经好全了?
…
莫惊春在府上懒了好几日。
连日转的忙碌一朝松懈下来,人便也疲懒了下来。莫沅泽五次里有三次看到小叔是躺在廊下的躺椅看书。
他的手边还摆着几卷读完的卷宗,并着袅袅茶烟的热茶,小侄儿莫名缩了缩脖子。
“进来。”
莫惊春早就看到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莫沅泽,无奈地说道:“躲在那里作甚?”
莫沅泽慢吞吞地迈着小步子走来,“看到叔在看书。”就想起了他还没有写完的功课,西席对他特别狠心,大过年的还安排了不少。
莫惊春看到他手里抱着的小兔子,却不是之前的阿雪,挑眉,“你是喜新厌旧了?”
莫沅泽愤怒地扬着小嗓子,“才没有!”
然后嘟嘟囔囔地说,因为阿雪一直有假孕的症状,所以过了一月后发觉没有生育,便情绪非常急躁,一直在撞笼子。之前教了他不少养兔办法的老仆便教他再养只公兔,让阿雪真的怀上了,就没这种麻烦。
莫沅泽去请教了徐素梅后,亲自去挑了只公兔。
叫阿白。
好吧,阿雪和阿白在一起一个半月后,阿雪真的怀孕了。
兔子怀孕到生下要一个月左右,然后再休养,到小兔子能抱出来,也过了好些天了。也是最近小小兔子都长齐了毛,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莫沅泽才会抱着最爱顽的一只出来给小叔炫耀。
莫惊春僵直地看着放到他膝盖上的小兔子。
这小小兔子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不断耸动着粉红小鼻子和三瓣嘴,然后竟然朝着莫惊春的小腹窜了过来。
不,莫惊春在看它撞了几下后,蓦然明白它要作甚。
它……似乎是觉得他是同类,略显焦躁地在推他,想确定为什么“这只兔子”显得如此古怪。
又大,还没有尾巴。
其实是有尾巴的。
莫惊春面无表情地将这只小小兔子捉起来还给莫沅泽。
只不过是藏在了衣服里。
为什么他会读懂一只兔子的感觉?!
莫惊春险些失态,立刻转移了话题,“祖父和你阿耶呢?”
莫沅泽摸着小小兔子的尾巴,有点疑惑地抱着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想要爬到莫惊春的身上去,“清晨来了几个人,说是祖父的旧识。祖父出去了。阿耶和阿娘好像是去谁家拜访了,我在陪老夫人。”
他还给自己安排了活计。
莫惊春笑了笑,莫家没分家,这些对外的应酬只要大哥大嫂出面便是,不带小侄子的话,去的估计便不是几家亲戚了。
他将小孩圈在身边教了半个下午的字,弄得他恹恹跑了。
连带着小小兔子也揣走。
莫惊春察觉到兔尾巴动了动,像是因着他的心事儿有所反应。
便算是真的能懂,也需给他藏好了!
兔尾巴蔫了吧唧。
可惜的是年关一闪而过,再是闲散,到了初八还是要去上值。
宗正寺清闲得很 。
刚闹出一桩大事,现下整个宗正寺已经透着一股佛气。
莫惊春从右少卿得知这宗正寺上下在过节的时候都去拜了拜佛,沾染了一身檀香佛气,“说不定佛祖保佑,就不出多大事情呢?”他诚挚地希冀。
莫惊春:“……为何不去道教?”
而且佛道也都在宗正寺的管理下,这宗正寺的官员还真的去求神拜佛,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古怪。
右少卿从怀里掏出几枚符箓,诚恳地说道:“也去了。”
莫惊春叹服。
但这把火因宗正寺而起,却烧不到宗正寺来。
新年刚过,就源源不断有各地的折子递来,说的是年关如何难熬,又有多少宗室为亲人焦急等等,再有的直白些便恳请正始帝收回成命,或是再细细斟酌。
也有的暗求陛下就此收手的。
最后这类人其实看得最是分明。
公冶启的目的不在于此,也不止于此。
对于前头的那些折子,他只是冷冷一笑,朱笔在上头毫不犹豫地涂上“儿可代换之”的词措,而后直接将其打发还回去。
不知那些宗室接了折子,可会因为这上头的轻蔑话语气得颠倒?
然正始帝的强硬,让朝臣明白木已成舟。
此事的风波,便暂时被按下。
雍州的灾情也逐渐平复下来,随着开春,流民开始在新任郡守的妥善安置下回到了原址,只要土地还在,人还在,一切便还能活下去。有了赈灾的银两,再有正直善政的郡守,雍州一事总算平安度过。
莫惊春这些天巡视了一下宗正寺内的情况,看着大家刚过节都懒散得很,便寻了个办法让他们抄书。倒也不是闲着没事干,而是将那些要紧的卷宗誊抄一遍安置在别处。
左右少卿倒是很赞同。
公冶皇室此前出的事,不就是有人试图篡位,在攻入京城的时候还放火烧了宗正寺一带,险些将这些都付之一炬。
莫惊春也没闲着,而是和大家一起抄。
他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有点躁动,像是年少时一身力气没处花,每次都要出去外面跑马或者是和大哥缠斗,将力气都在演武场上耗光才行。
莫惊春今年这年岁,还有这鼓噪感还真是稀奇。
他白日在宗正寺抄书,晚上回了莫府,倒是去演武场挥洒汗水。
莫广生见了有趣,换了衣服也下场与他交手。
莫惊春走的是文官,虽然还是会保持着习惯锤炼,到底是比不得莫广生这武将,好几次被摔打在地上,惯出了一身伤痕。
结果被一声沧桑的声音喝止。
莫飞河背着手站在场边,白花的头发丝毫挡不住他的威严,他可是堂堂辅国大将军,一身杀意收放自如。就算是老了,沉着脸都足以让莫广生和莫惊春心里发憷。
莫沅泽远远躲在后面,原来祖父有时候会这么吓人。
莫飞河把莫广生训了一顿。
“子卿是文官,你以为跟你军中操|练的士兵一样皮糙肉厚的?”莫飞河冷冷说道,“手痒了不会找你那几个亲兵练练手?”
莫广生讪笑,“儿子不是看子卿手上还有老茧,知道他还在勤于练习嘛,这才想着试试。”
莫飞河狠狠拍了一记他的后脑勺,“要是打出个好歹,我让你绕着京城跑百圈!”
莫广生脸煞白。
那不仅丢脸,还累死个人。
莫惊春慢吞吞从地上坐起来,无奈地说道:“父亲,不怪兄长。是我方才有些烦躁,出手不得章法。”
他虽然比不得莫广生的身手,但是最近不知怎的一身蛮力,其实有几下还弄得莫广生生疼,这才让兄长不知不觉用了十足的力气。
莫广生将他拉起来,拍着他肩膀说道:“出什么事了?”
莫惊春摇了摇头,拧眉说道:“许是春日到了。”
莫广生哈哈大笑,摇着头大力拍着他,“这话却是说反了吧?夏日生躁,可若是春日,哪里来的躁意。”
春日万物复苏,生机旺盛。
可那是世间一切的生机,与人又有什么干系?
又不是动物。
莫惊春的脸色一木,忽而看向莫沅泽。
以及他手里的小宠。
他特别喜欢那只活泼的小小兔子,走到哪里都要带到哪里。
难道……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繁衍的季节】
莫惊春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开始每日每日都在演武场出现。
莫广生去瞧了他几日,然后在某日夜里将他强行带了回去。
“你从前都没这么卖力过,筋骨都拉伤了没感觉吗?”他冷着张俊朗训斥二弟,不许他再苦练了。
无法,莫惊春只能强忍那古怪的躁意去上值。
朝会时,张千钊看了眼他便大吃一惊,“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擦伤了一小块,正在眼角下。
这正是莫广生先前发怒的缘故。
勤加练习不是坏事,可力有未逮便容易伤及己身。精疲力尽倒下时,要是那石子再偏差半分,他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莫惊春眼也不眨地说道:“陪家人练习。”
三步开外的莫广生听到,无言地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他扣锅的行为。莫家父子三人同朝,也是最近的常事了。
边关没什么异动,看起来是真的被打怕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胜仗虽好,军费却如流水,户部尚书见着莫家父子虎将便要发愁。
今日朝会并无要紧事,只除了江浙一带递上来的折子,不过皇帝只看了看,便暂时压下不提。而后散朝的时候,莫惊春被从后赶来的刘昊拦住,笑着请去了御书房。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跟在刘昊的身后,到了御书房时,方才知道里面还有几位内阁大臣。
他便在外间稍作等待。
待以许首辅为首的内阁大臣出来后,莫惊春方才出现。他也不是刻意避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陛下。”
入了书房,莫惊春恭恭敬敬地行礼。
公冶启正在批改奏章,他的速度并不慢,一眼扫过一般能得知其意,遇到有用的态度便好些,遇到花团锦簇却空无一物的文章便怒骂一顿,非常之毫不留情。
被痛批的官员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墨宝,怕是要厥过去。
“坐。”
公冶启手里正剩下右边一堆,头也不抬地说道。
莫惊春身后的门关上,他略顿了顿,还是自寻了位置坐下。
御书房内很是静谧,只感觉到沙沙的声音,以及偶尔公冶启低低怒骂的话语。他偶尔说话实在是毒,莫惊春不必想都晓得被他盯上的官员该是有多惨。
但细想,有谁比他还惨?
他盯着屋内照进来的光影不知不觉走了神,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眼前,莫惊春才惊得跳了起来。
公冶启正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应该说,是在打量他脸上的擦伤。
“怎么回事?”公冶启不疾不徐,声音没透出半点情绪,眼底却是幽深,“近来夫子似乎有些烦躁。”
莫惊春微顿,没料到陛下如此观察入微。
“臣只是想趁着父兄还在,好好锤炼自身。”
“撒谎。”
公冶启冷冷说道。
许伯衡的评价没错,他像是天生长了一对利目,哪怕再精密的谎言在他面前也少了土壤,总是会被击溃。
莫惊春抿唇,藏在袖里的手指微蜷缩,像是想用劲。
公冶启也不等他的回答,突地抓住他的手腕粗鲁地拽过来,而后将朝服袖袍撸了上去,失去了厚重官服遮掩,淡淡的药味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夫子是想回答寡人的问题,还是等寡人都扒了看个分明?”
“陛下!”
莫惊春心惊肉跳,厉声喝道。
这是如何污言秽语!
与之前种种趣味不同,这剑指莫惊春本身,其微妙的偏差,让他顿觉不妙。
公冶启目光炯炯,却不是在说假话。
威迫之下,莫惊春不得不狼狈护住身前衣襟,语气艰涩地说道:“那兔尾,有点影响。春日,向来都是,生机盎然的时节。”
他说得又慢又晦涩,即便是公冶启,也几乎辨不出来。
然公冶启费了些功夫思索莫惊春曲折的想法,到底还是给他解了出来。他的眼眸幽深可怖,透着少许扭曲的兴味,“原来还有这般妙处。”
他的声音又快又低,可莫惊春离他这么近,岂能听不到他的话。
莫惊春又气又恼,这些天没白练,轻易就从陛下的禁锢里脱身而去,停在远处。他拧着眉说道:“陛下慎言!”
公冶启:“夫子莫气,只不过你想靠着一身蛮劲泄去躁念,何不如为自己寻个妻妾呢?”他像是当真要为莫惊春着想那般。
莫惊春一愣,旋即摇头,“臣不会纳妾,至于娶妻……妻子自当是用来敬重,而非,而非……”他卡壳了。
眼角微红。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公冶启浓黑眸子透着诡谲的雾,他不顾莫惊春的抗拒再度靠近,抬手去摸他眼角的伤痕,被倏地避开也不恼,“不然,寡人来帮帮夫子如何?”
莫惊春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眼睛,危险的预感让他下意识要跑。
第一个错误。
他不该背对公冶启。
仿佛一只巨兽沉沉压在他的背脊,兜头盖下来的力道死沉,几乎让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近在咫尺的殿门,却再触不得。
第二个错误,仍旧是不该露出背部。
如同露出柔弱的要害。
尾骨被隔着布料快准狠地抓住,他当即发出一声古怪的软音。
第三个错误。
他不该不长记性,莫惊春绝望地想。
陛下的疯劲,不是只在爆发时才显露,而是本就藏在骨髓,溶于血肉。
不然他不会在这朝臣来往之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