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进永乐宫前,顾悯不忘让随从把食盒里装的鹿肉交给朔玉,“这是本侯今日猎到的野鹿,皇上喜欢吃鹿肉,还请公公拿去膳房让他们料理一下。”
朔玉接过来,笑呵呵地道:“那敢情好,皇上正好还没用晚膳呢,之前该传晚膳的时候,皇上说没胃口,这下有了鹿肉,皇上应该多少能吃点。”
顾悯一听沈映还没用晚膳,心更凉了,连晚饭都不吃了,这得是有多生气?
算了算了,要是进去之后沈映不肯原谅他,那他大不了就一直跪着,不信沈映不心软,男子汉大丈夫,作为臣子给皇帝下跪又不丢脸!
顾悯一步一凉走进了永乐宫,掀开帘子进了东暖阁,里面静悄悄地毫无声息,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遍,便看到沈映半靠在罗汉床上,右手手肘撑在矮桌上,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矮桌上摞着一叠厚厚的卷宗,大多数都已经拆了封条打开看过,顾悯只大概瞥到那封条上写的年份,脑子里就已经开始在反复思考等会儿要怎么和沈映解释。
顾悯还没做好和沈映对峙的准备,私心里盼着那一刻能够晚点到来,越晚越好,所以没有立即叫醒沈映,他轻手轻脚地移步走到沈映旁边,注意到沈映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一直紧皱着没松开,心里不禁又心疼又自责。
如今已经进入十月,天气逐渐寒凉了下来,虽然东暖阁里燃着炭盆,但沈映身上穿的单薄,顾悯悄悄碰了一下沈映搭在腰间的手,发现他的手有些凉,便轻轻拿起的毯子,帮他披在腿上。
饶是顾悯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了,但沈映到底只是浅眠,并没有真的睡着,稍微有点动静便足够将他吵醒。
沈映眼皮动了动,一睁开眼便看到顾悯猫着腰像做贼似的,拎着毯子的一角慢慢往他身上拉,“你……在干嘛?”
顾悯听到沈映的声音,盖毯子的动作僵住,因为沈映刚睡醒,好久没开口说话,一开口声音难免低沉了些,便被顾悯从其中听出一股不耐烦的语气,顾悯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酸涩,皇帝应该是嫌他多管闲事了。
顾悯松开手里的毯子,低着头后退一步,撩起衣摆跪下来,紧绷着声音道:“臣请皇上圣躬金安。”
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先跪下总没错。
沈映有些摸不着头脑,顾悯抽什么风?怎么突然给他行这么大的礼?
沈映咳了下清了清嗓子,“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礼数了?”
顾悯没动,垂眸看着地下,沉声道:“臣自知有罪,所以特来向皇上谢罪!”
沈映闻言挑了下眉,坐直身体端详起顾悯,怪不得给他行这么大礼,原来是已经知道东窗事发,心虚过来请罪了,又看顾悯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衫,端的是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俊俏郎君。
两人都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可能还对对方没有一点儿了解,顾悯不是一个在乎穿着打扮的人,今日却把自己收拾成这样——
沈映凤眸微眯了一下,一眼看穿顾悯的那点小心思,这大晚上的,他到底是来请罪还是来勾。引他的?
沈映偷偷抿唇会心一笑,不动声色地端起架子故意问:“你何罪之有啊?”
顾悯听沈映语气生疏,心里绞了一下,黯然道:“臣不该欺君罔上,有负圣恩。”
“哦?你欺君了?那你是怎么欺君的,具体说说。”沈映顿了下,抬抬手,“先起来再说。”
顾悯却像是铁了心要一跪到底,沈映都让他起来了,他还是纹丝不动,跪的笔直。
他是这么想的,反正等会儿沈映发起火来他也是要跪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起来,一直跪到沈映心软为止。
“臣有罪,实不敢起身。”
沈映有些暗恼,顾悯他在跟谁犟呢?都叫他别跪了还要跪,难不成还非要自己求他起来不可?他俩到底是谁在跟谁认错呢?
沈映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冷哼道:“你是准备就以臣子的身份来跟朕坦白了是吗?再不给朕站好,信不信朕现在就治你一个抗旨不遵的罪?”
顾悯好像听明白了沈映话里的深意,这意思是不是只要他站起来,就不会治他的罪了?
顾悯将信将疑地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沈映一眼,见沈映脸上好像并没有他预想那般生气,顿时心里一松,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臣遵旨。”
沈映抱着手臂审视顾悯,下巴一抬,“说吧,到底犯了什么错。”
顾悯谨慎地道:“皇上不都已经清楚了?还要臣再说吗?”
沈映一声冷笑,从床上伸出腿踢了顾悯一脚,“都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老实交代,还在试探朕到底知道了你多少破事是不是?朕看你简直是冥顽不灵!”
一脚踢完,顾悯没给沈映把腿缩回去的机会,一把准确地捞住沈映的脚,见沈映没有挣扎,心下不禁暗喜,于是得寸进尺地捧着沈映的脚放回床上,顺势坐到沈映脚边,撸起袖子把手臂横在沈映面前,诚恳地道:“皇上若是生气,尽管拧臣两下,臣身上皮糙肉厚的,别伤着皇上自己。”
“少跟朕油嘴滑舌!”沈映不领情地一巴掌拍掉顾悯的手臂,“朕且问你,今春殿试的策问考题是不是你泄露给杜成美的?”
顾悯毫不犹豫地承认道:“是。”然后赶在沈映眼睛瞪起来之前又道,“但这案子也是臣破的。”
“你破的?”沈映皱眉回忆了一下,“可朕记得,不是安郡王找到了陈子荣的书童,找到了陈子荣和杜成美交易的证据才破的案吗?”
顾悯道:“请皇上想想,若不是有人刻意安排,安郡王哪有那种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这一切都是臣的安排。臣之所以这样做,是想以此来套取郭九尘的信任,方便以后对付他。臣承认,臣这样做是不择手段破坏了科举的公平,但是臣也没让那些靠着作弊中榜的学子逍遥法外,请皇上圣裁。”
顾悯说的,和沈映猜想的差不多,他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在此事上的确行事欠妥,但看在你帮朕除了杜谦仁和郭九尘这两个心腹大患的份上,功过相抵,就暂时不予追究你的过错。”
这件事算是翻篇过去了,但顾悯也并没有感觉多少高兴,因为他知道,过不去的还在后头,于是深呼吸了一下,只淡淡地道:“谢皇上。”
沈映打量着顾悯英挺的侧脸,接着问:“除了科举舞弊的事,你还有没有其他要跟朕交代的?”
顾悯转头看着矮桌上的那些卷宗,扯唇苦笑道:“皇上已经看了这么久的卷宗,难道心里的疑惑还没解开吗?皇上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臣定知无不言。”
沈映已经知道了顾悯的身世,也知道那段身世对他来讲,的确是很难宣之于口的过往,所以也不逼他。
沈映问:“徐问阶是你的谁?”
顾悯道:“正是家父。”
沈映挑眉问:“所以徐景承才是你的真名?”
顾悯抬眸深深地看着沈映,“是,家母姓顾,所以臣才会以顾为姓取假名。”
沈映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你隐藏身份潜伏在朕身边,就是为了给徐家报仇吗?”
顾悯试探地伸手过去碰了碰沈映的手,见他没躲,便毅然地紧紧握住,“是,也不是。”
沈映抬起眼睛看他,“什么意思?”
顾悯缓缓转过身,正对着沈映,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灭门之仇,矢志不忘,但,忠君之心,慕君之情,吾亦矢志不渝。”
沈映怔怔望着顾悯,感觉自己胸腔里的每一下心跳,都是在跟随着顾悯说话的节奏跳动,等到顾悯说完,他再也忍不住,蓦然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顾悯的手慢慢顺着沈映的手臂扶上他的肩膀,忍耐着想将人抱入怀中的冲动,“皇上能原谅我这一回吗?我早该向你坦白,可一直以来,我都有我的担心……”
“原谅你什么?”沈映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打断顾悯,“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
顾悯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皇上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没有哪个受害者需要让加害者来原谅的道理,徐家满门忠烈,是大应负了你们。”沈映抬起手抚摸了下顾悯的脸颊,蓦地倾身主动迎向顾悯抱住他,“我没资格原谅你,我只心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顾少君:所以虐点就是我虐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