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又何苦来哉!”老鸨一跺脚,怕有人把芳蕊说的这些狂悖之言传出去招来祸患,连忙转身把外面看热闹的人给哄走,“诸位都散了散了吧,这儿没事了!”
等老鸨赶人赶到了沈映跟前,认出了沈映后,一拍大。腿,甩着帕子埋怨道:“哎呦公子,你可算来了,幸亏人没事,要不然我这名花阁,可还怎么做生意?”
沈映看了这么会儿热闹,大致也搞清楚了是个什么情况。
大约是他替芳蕊赎身,又把芳蕊送给崔英杰做妾,但芳蕊不愿意所以才会寻死。
方才听芳蕊话语之间,她似乎对当官的颇有怨言,好像和当官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倒不禁引起了沈映的好奇。
“我本来也是好意帮芳蕊姑娘赎身,但没想到芳蕊姑娘并不领情,反倒成好心办坏事了。”沈映对老鸨说,“可否让我们和芳蕊姑娘私下聊聊?”
老鸨连连点头,“行行行,麻烦两位公子帮我多劝劝她,哎呀,这都叫什么事?”
老鸨把其他人都赶走,只让沈映和顾悯进房间,芳蕊已经被她的丫鬟扶着坐在了床上,丫鬟看到两个年轻公子走进来,奇怪地问:“你们是何人?”
沈映朝着芳蕊的背影行礼歉然道:“芳蕊姑娘这厢有礼,我便是昨晚替你赎身的人。”
芳蕊一听立刻站了起来,本来有满腔的怒火要发泄,可一回头见沈映是这样一副清俊斯文的好相貌,举止又气度不凡,便有些不好意思拿沈映撒气了,只用帕子拭泪,哭泣道:“奴家只是一个流落风。尘的苦命人,公子为何要将我往火坑里推?”
沈映解释道:“芳蕊姑娘误会了,在下从没有打算真的要将你送给崔英杰为妾。”
芳蕊闻言抬起头,蹙眉表示怀疑,“可是妈妈跟我说……”
沈映和煦地笑着打断她,“昨晚我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一是安抚住崔英杰让他别再继续骚扰你,二是我要借这件事和他攀上关系,但姑娘放心,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芳蕊将信将疑,“公子虽这么说,可那崔英杰家中有权优势,若你出尔反尔,他又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这点姑娘就不必担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只需要姑娘配合我演几天戏,等到事情办完,在下一定会还姑娘一个自由之身。”沈映举起右手,四指并拢做发誓状,“在下可以对着……我徐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发誓,我所言字字为真!”
顾悯听到沈映这么理所当然地就对着他家的祖宗发誓,不由得扭头惊讶地看向沈映,沈映也飞快地向他眨了眨眼,示意他这么惊讶,免得惹人怀疑。
这时候,他总不能自曝身份说对着大应历代皇帝的在天之灵发誓,那就只能借徐家的祖宗用一用啦,虽然也不知道这徐家是哪个徐家,反正只要他说的都是真的就行。
顾悯垂下眸,不知怎么的,他昨晚梗了一。夜的心,突然好像又有点要活起来的迹象。
要不然为什么说人都是视觉动物,芳蕊见沈映说得如此信誓旦旦,长得又不像是作奸犯科的恶人,心里便对沈映的话信了七八分。
芳蕊止住了泪,好奇地问道:“不知公子,要奴家配合演什么戏?”
“这个先等下再说。”沈映摆摆手,转了个话题问,“芳蕊姑娘,在下刚刚听你说的那些话里,似乎对当官的很是不满,不知你是和当官的之间有什么仇怨吗?”
“两位公子请坐。”芳蕊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等沈映和顾悯坐下后,才娓娓道来自己坎坷的身世。
原来,芳蕊本是永平府一个小地主家的女儿,家中靠着几十亩地的祖产,日子也算过得富足。可没想到,忽然有一日,信王以建造王陵为由,霸占了芳蕊他们家以及附近整个村子百姓家的田地,将所有村民都赶出了村子,若有反抗者,便会被抓进监狱严刑拷打,村民们在官府的淫威之下,只能敢怒不敢言,不得已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芳蕊的父亲年轻时考中过秀才,也算个读书人,他气不过信王如此蛮横霸道,欺压百姓,便带着妻女来京城告状鸣冤,可自古官场就是官官相护,状纸还没递到有司衙门,芳蕊的父亲便被信王收买的官员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进了监狱。
进了监狱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芳蕊的父亲在进京的路上本来就患了病,进了监狱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而芳蕊的母亲知道丈夫冤死在监狱里后,也忧愤而亡,只留下孤苦伶仃的芳蕊一人。
芳蕊一个弱女子,没有能力与官府抗衡,再继续告状连她自己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无奈之下,只能卖身进青。楼安葬父母,并且在父母坟前立誓,此生都不会忘记这笔血债,绝不会向朝廷低头,与官宦权贵同流。
芳蕊和沈映他们说完身世,已经是泣不成声,沈映听完也是心有戚戚,他穿越过来之后便一直待在皇宫里,整日想的是如何和杜谦仁斗、和郭九尘斗、和太后斗,还没来得及想过大应朝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下面官员递上来的奏本,上面写的也都是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话,因为司礼监和内阁,绝不会让那些会影响到他们利益的奏本摆到他眼前。
所以他身在皇宫里,言路闭塞,耳目都被奸佞蒙蔽,耳聋眼瞎,如果不是这次阴差阳错出了宫来到民间,根本无法得知原来还有许多百姓生活在官府权贵的压迫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像芳蕊这样,背井离乡,家破人亡,流落青。楼的可怜人,天下还不知道有多少。
沈映在穿越以前,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忧国忧民好像离他很遥远,可是穿越之后,他突然变成了大应朝的皇帝,大应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
皇帝诚然拥有一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力,但皇帝肩膀上却也得肩负起一个国家兴盛衰亡的重担。
沈映并不是一开始就出生在权力至上,冷漠无情的帝王家,所以他并不是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的角度来怜悯芳蕊的不幸遭遇,而是产生共鸣的同情。
假使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愿意帮助芳蕊,为她伸张正义,更何况,他现在是手里拥有权力的皇帝。
沈映看着芳蕊,心头便慢慢累积起无限的压力,那一刻他明白了,他是唯一能够还芳蕊一个公道的人,他是唯一一个,能拯救像芳蕊这样被官府欺凌的所有百姓出水火的人。
从芳蕊的房间离开,回到昨晚留宿的房间,沈映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
顾悯出去要了热水和吃食,端着回房,先给沈映倒了杯茶,放到沈映手边,“喝茶。”
沈映从沉思中回过神,扫了眼神色如常的顾悯,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随意地道:“怎么也没见你听完芳蕊姑娘的身世后有什么感触。”
顾悯用银针给食物试过毒,给沈映盛了碗粥,把筷子递给他,“世上可怜人又岂止她一个,皇上久居深宫,不常听说这些,所以才会一时深有感触。”
沈映没接筷子,冷着脸道:“焉知是不是你进了官场后,也学会了官官相护那套,早就和贪官污吏们同流合污了,所以才会听到人家那么悲惨的身世还不为所动,心早就冷了硬了。”
顾悯把筷子摆在碗上,淡淡道:“并不是我心硬,而是我这里还有许多身世远比芳蕊还悲惨的人的故事,听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有一家子父母夫妻上吊自杀的,有先把儿女溺死再自投河的,还有卖儿卖女换钱的,皇上还想继续听我说下去吗?”
光是一个芳蕊,沈映就已经够揪心的了,再多来几个,那他心情还不得沉重好几天,于是拿起筷子道:“还是算了。”往嘴里扒了两口粥,想想还是替芳蕊感到不平,咽下嘴里的粥,忿忿道,“这个信王实在可恶至极!竟敢无视朝廷的法纪,私自侵占老百姓的良田,等我以后掌了权,非得好好整治他不可。”
“信王三代就藩永平,在永平根基雄厚,在宗亲里也相当有话语权,皇上想动信王,并非一件易事。”顾悯扯唇,轻叹了声,“况且,像侵地这种事,也不仅仅只发生在永平府,各地藩属都是常有的,皇上若动了信王,其他藩王便会人人自危,届时他们为了保住自己,难保不会起兵作乱,这样,便是动了大应的根基。”
沈映当然也知道侵占百姓田地的绝不会只有信王这一个权贵,这种事情在古代每一朝都是屡禁不止,比如清朝的圈地令,更是公然允许贵族圈地,直到引起了老百姓的大规模反抗,为了稳定统治才被废除。
而他刚才故意说要惩治信王,其实是想听听顾悯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沈映装作闲聊般道:“那依你的意思,我就该听到了芳蕊的故事当没听到,然后也不能动信王是吧?”
顾悯默然片刻,道:“皇上可还记得废太子,沈昭怀?”
沈映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据宫中记载,沈昭怀是废后徐氏所出,高宗嫡长子,敏学聪慧,三岁就被立为太子,长大后更是展露出贤君风范,在大臣中威望很高。
只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在宫里施行厌胜之术,触怒了高宗,和其母徐皇后一起被废为了庶人圈禁起来,不久之后便被高宗赐死。
沈映点点头,“自然记得,大皇兄嘛,你突然提起他干嘛?”
顾悯看向沈映,目光忽然失去了焦点,好像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里,“昭怀太子被废时皇上年纪尚小,可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当年昭怀太子也曾向高宗皇帝提出过削藩,可是不久之后宫里便出了厌胜案,之后太子皇后被废,支持太子的朝臣们,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所以皇上,即使你贵为九五之尊,天下间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
沈映挑了下眉,把筷子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然后直视顾悯的眼睛,冷肃地问:“你说这些,是在提醒我小心藩王作乱,还是在警告我别动削藩的念头?”
顾悯的眼里重新聚起了光,深深地看进沈映眼底,似乎想要在沈映眼里,搜寻出一缕能够冲破黑暗的曙光,“若皇上削藩意志坚定,便是提醒,若皇上只是随口一说,那便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