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镌刻的符文照亮暗夜, 胡叔骑在墨色的逐影驹上,他身后,是一队穿戴整齐的黑甲护卫。
看着雨中狼狈的商宁, 胡叔横眉冷对,厉声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商宁知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或许……和大侠有关。
“大叔,你带我一起去吧!”
“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胡叔想也不想便否决了,“滚回去!”
“我是医修,你带我去, 我能救人!”商宁没有退缩,反而扬声道。
胡叔骑在逐影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商宁的目光不曾有丝毫闪避。
“给她一匹逐影驹!”胡叔哑声吩咐, 他一勒缰绳, 也不曾等商宁, 立时带着黑甲护卫向府外疾驰而去。
商宁其实没学过骑马,但此时她没有多说一个字, 咬牙翻上逐影驹,身体伏在马背上, 狼狈地跟上众人。
雨幕之中,陈山河半跪在地, 鲜血甚至染红了周遭雨水, 全靠长刀在身前支撑,他才没有就此倒下。
“你的刀法,也不过如此。”冯尹站在他面前,笑意轻蔑, “想来明尊夙虞,大抵也不过如此。”
陈山河低低地笑起来:“我的刀法,的确平平。但冯尹,别忘了,即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说自己能接住明尊一刀。”
他不在意冯尹如何评说自己,却不容他贬低丝毫夙虞。
明尊夙虞,是无数参加过人妖两族大战修士心中永远的信仰,是她的刀,换来了景朝与妖族至今的安宁!
冯尹反驳不得,只好冷哼一声,讥嘲道:“她的刀法再好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就算再强,又有什么用?”
距夙虞离开白玉京,至今已有十载,天下再无半点她的行迹,就算是她昔日挚友,也放弃了寻找,接受夙虞身亡的事实。
“不过十年,你看这天下,还有几人记得明尊夙虞?”
她太强了,强到在她离开之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她的存在。
冯尹不禁觉得有些痛快,他轻蔑地笑了笑:“不用着急,你马上,也是个死人了。”
陈山河抬头对上他双眼,眸中并无惧色。
他原本就没想过自己能胜了冯尹,陈山河要做的,不过是拖延冯尹的脚步,给自己的同袍争取到足够救出林平的时间。
冯尹见陈山河始终未曾有惧色,缓缓沉下了脸:“我平生,最厌恶你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你马上,就要死了!”
更厌恶他脸上毫无悔意的神情。
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应该与自己从前杀过的许多人一样害怕才是,可陈山河自始至终毫无惧色,让冯尹如鲠在喉。
就好像死在自己手下,他根本不觉得后悔。
他怎么能不害怕?!
陈山河低声笑了起来:“为道义而死,乃我辈荣耀。”
这世上,有许多自私阴毒之辈,也总会有许多为了道义奋不顾身之人。
他握住刀,再度起身,悍然劈向冯尹。
夜色已深,四周静寂,耳边只听得雨声,好像暗夜里有凶兽张开了巨口咆哮。
几十匹逐影驹浩浩荡荡行在城中,短短时间,便已经到了北城门处。
在这里,数名身着粗布褐衣的中年修士,正与沧溟宗弟子厮杀在一处。血花四溅,他们分明不是对手,却还是前仆后继冲上去,不曾畏惧。
胡叔勒紧缰绳,右手灵力闪动,自沧溟宗弟子剑下救出一名修士。他挥手,身后黑甲护卫利刃出鞘,胡叔领着众人,驾着逐影驹与沧溟宗弟子撞在一处。
商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这些人的修为都在知玄境之上,而她不过明识境,根本无法参与其中。
她还是太弱了。
鲜血喷洒在雨中,兵戈相接,这一场杀戮沉默得叫人窒息。
黑色长发紧紧贴在衣物上,狼狈不堪,商宁抹去脸上雨水,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杀戮。
商宁其实很害怕,但她还是睁着眼,她在找人。
大侠呢?
这些人里,她怎么没有看见大侠?
一道刀光在南面亮起,商宁转头,怔怔地望向那处。短暂的失神之后,她翻身再次坐上逐影驹,向刀光亮起的方向奔去。
胡叔招架住沧溟宗弟子的长剑,望着商宁的背影,咬了咬牙,将人击退。
这时候,他实在已经无暇照顾她。
夜色中,商宁驾着逐影驹,像一柄黑色的利刃,冲破雨幕。
“中了我的掠阳指,你竟然还有出刀的力气。”冯尹挑了挑眉,轻易挡住了这道强弩之末的刀光。
月白色的长袍上未曾被雨水溅湿分毫,天地间大雨倾盆而下,却独独避开了他。冯尹还像来时一样淡然自若,相比之下,陈山河此时状况,可谓狼狈不堪。
他倒在地上,鲜血将青衣浸透,长刀已然脱手,滚落在不远处。
他连自己的刀,都已经握不住了。
一个刀客,若是他握不住自己的刀了,就证明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雨幕,商宁远远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陈山河。
无视冯尹,她翻身下马,踩着雨声奔到陈山河身边:“大侠……你没事吧?我这就帮你疗伤——”
陈山河按住她的手,嘶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冯尹,推了一把商宁:“走!”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不该来!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虚弱到连推开商宁也做不到。
冯尹皱眉看着商宁,这明识境的小丫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商宁聚起灵力,按在陈山河伤口,试图帮他疗伤。但他实在伤得太重了,明识境的灵力,怎么可能治得了凝虚修士造成的伤口。
眼泪混着雨水滚落,商宁不明白,她为什么止不住陈山河的血,好多的血,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流这么多血。
“小丫头,现在让开,我还能饶你一命。”冯尹有些不耐烦了,今夜他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我要杀的人,只有他。”
冯尹自认为,他堂堂凝虚境修士,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对一个明识境的小丫头动手。
商宁伸手挡在陈山河面前,抬起头看向冯尹:“你为什么要杀他?!”
冯尹看着少女单薄的身形,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难道她一个明识境的小丫头,还想护着陈山河?
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和陈山河一样,不自量力。
“他胆敢与我沧溟宗作对,自然该死。”冯尹冷声道。
“他只是想要保住一个无辜之人的命!”商宁嘶哑着声音质问,“沧溟宗身为五大仙门之首,就能无视对错,不讲道理了吗!”
她真的不明白,陈山河做错了什么。
冯尹笑了一声,在他看了来,商宁的话天真得有些愚蠢。
“这天下,我沧溟宗便是道理。”冯尹站在雨中,眼神睥睨,“强者才有资格决定对错,而你等蝼蚁,连质疑的资格也没有。”
他只是轻轻一挥手,商宁便被击飞出几丈远。
“能死在我手下,也是你的荣幸。”冯尹看着奄奄一息的陈山河,勾唇笑道,“能死在我沧溟宗的掠阳指下,更是如此。”
他指尖汇聚起灵力。
商宁重重摔在一旁,浑身剧痛,她耳边听到冯尹得意洋洋的宣告,五指紧握成拳。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从前她总是以为,行善者当得善果,为恶者必有恶报,可眼前,陈山河就要死了!
商宁眼睁睁地看着冯尹一步步逼近陈山河。
为什么没有做错事的人,也要死?
陈山河的刀就在商宁身侧,长刀铮鸣,好像也在为主人悲泣。
商宁的头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有道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拿起来——
拿起刀!
刀……
我没有刀……
刀,就在你身旁!
商宁侧眼,看见那把本属于陈山河的刀。刀身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它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再拿起它。
拿起那把刀!
那道声音催促着她。
商宁咬牙,忍住周身传来的剧痛,缓缓伸手,握住了那把刀。
握住长刀的刹那,商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握住另一把刀。
站起来,把你的刀,对准敌人。
商宁握着刀,慢慢起身。雨声遮掩了许多东西,冯尹背对着商宁,未曾注意到她的举动。
商宁举起刀,她锁骨下的那抹红痕灼灼燃烧,鲜红如血。她冰冷的目光落在冯尹身上,这一刻,她是商宁,又不是商宁。
长刀向下斩去,刹那间刀光冲天而起,那是同陈山河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刀光,决绝而一往无前。
也是在出刀的那一刻,无数灵气争先恐后涌入商宁体内,她站在雨中,整个人也像一把不屈的刀。
这一夜,商宁挥刀,破境观海。
“明尊大人……”陈山河看着刀光,喃喃说道。这几个字很轻,几乎一出口,就被尽数湮没在雨声中。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陈山河想,即便死在今夜,他也不会再有遗憾。
能得见明尊重归白玉京,山河,此生无憾——
冯尹未曾想到商宁会拿起刀,更没想到,她竟然敢向自己挥刀。刀光逼近的刹那,他神色骤变,停下手中动作,飞身退后,眼中忍不住带上几分忌惮。
一个低阶修士的刀,怎么可能会让他觉出可怕?!
冯尹抬手挡住这道刀光,周遭灵气被刀意搅成一片混乱,待刀光散去,他的衣袖,飘飘摇摇落下一块。一条血线顺着他被削去的衣袖,滴落在地。
冯尹暴怒地一拂手,灵力击在商宁心口,她被方才那一刀抽空了所有灵力,连闪躲也做不到。
手中长刀跌落在地,商宁喷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面色苍白如纸。
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见的脆响,她腰间的玉珏缓缓出现一道裂痕。没有微生雪的玉珏,方才冯尹那随手一击,就能要了商宁的命。
冯尹冷下脸,森寒的目光落在商宁身上。
没有人知道冯尹心中此时是如何震怒,连陈山河都未曾伤到他,商宁却做到了。
削去他衣袖,在他掌心留下一道伤口的商宁,即便今夜破境,也只是观海境界罢了。而冯尹自己,乃是凝虚巅峰的修士,只差一步,他便能突破乾元境。
他竟然被修为低了自己那么多的小丫头伤了!
如今的商宁自是不足为惧,可若是日后,她突破知玄,突破凝虚,到那时,她的一刀,会有怎样的威力?
冯尹的呼吸乱了一瞬,他低头看着商宁,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
商宁倒在地上,呼吸微弱,她冷冷地看向冯尹,眼中并无畏惧。
扫了一眼她腰间玉珏,冯尹冷笑道:“这玉珏,可护不了你第二次。”
冯尹要杀了商宁,任何有威胁的敌人,都不应该放任其成长起来。
他抬手,掠阳指隔空点向商宁眉心。
但这一指最终没有落在商宁身上,陈山河不顾重伤,强行调动灵力,起身挡在商宁面前,撑出一张护盾。
“大侠……”商宁喃喃唤道。
陈山河嘴角再次溢出鲜血,他眼神坚定,强行将身周天地灵气吸入体内,而后从几近枯竭的经脉中逼出最后的灵力挡住冯尹。原本生出裂痕的丹田,随着灵气涌入,寸寸碎裂。
沧溟宗,长老冯仪居处。
萧西棠坐在矮桌前,面前仍然是昨日那盏清茶,他微微垂着头,明明双眼未曾闭合,却好像陷入了沉眠。
飞鸟掠过山林,发出一声嘶鸣,萧西棠身形微动,他随之缓缓抬起了头。
在他对面,青年修士安然而坐,唇边始终噙着淡笑。
这位永宁侯,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几分,在师尊的道法之中,竟然只花了一日有余便清醒。
不过,就算他现在醒来,也是于事无补。
萧西棠看着窗外暗下去的天幕,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在沧溟宗,竟然已经待了一昼夜。
站起身,萧西棠语气冰寒:“原来这就是沧溟宗的待客之道,本侯今日,领教了。”
青年修士的神色未曾因为他的话而有任何波动,他坦然自若道:“师尊还未得空闲,侯爷不如在此处多坐一会儿。”
似乎丝毫不为自己所为心虚。
萧西棠没有答话,起身向屋外走去。
青年修士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微笑着再开口:“师尊很想见一见侯爷,烦请侯爷在此,再稍待片刻。”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萧西棠知道,陈山河那里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冯仪是故意将自己拖在此处。
“你要拦本侯?”他嘴边扬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笑。
青年修士扬了扬眉:“侯爷这是什么话,师尊想见您,我这做弟子,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
他语气中带着玩味,显然对自己拦下萧西棠颇有信心。
“凭你,也配拦本侯。”萧西棠举起右手,掌心符文闪动,室内灵气被汇聚一处,狠狠击向面前青年。
青年并无惧色,手中召出本命长剑,横剑立于身前。
只是当那股灵力落在他身上时,他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瞬间消失殆尽。
青年修士被萧西棠的符文击退数丈,双腿承受不住压力,猛然跪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丝血线,他低咳两声,抬手抹去鲜血,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戾气。
站起身,青年修士拔剑向前,飞快斩出三剑,剑光呼啸着奔袭向萧西棠。
萧西棠右手结印,掌中符文一变,三道剑光还未落下便尽数消弭。
下一刻,青年修士斩下的三剑从符文中再现,威力甚至更甚之前。
剑光来得太快,青年修士脸色大变,根本来不及躲闪,瞬息之间,剑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直接掀翻。
青年修士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再起身的力气。
“你不是凝虚境,萧西棠,你什么时候突破了乾元境?!”他咳着血,又惊又怒。萧西棠如今也不过三十余,竟然已经突破了乾元境,青年心中又嫉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