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十五年,农历八月丙戌日,皇后崩。
帝恸哭,遂不复立后!
没人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背后,饱含了太祖爷多少声痛彻心扉的哭嚎。
他的妹子,就这样走了!
留他朱重八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个大明,这方天地!
那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朱雄英分明看见,霸道无双的太祖爷,身形渐渐佝偻了下去。
马皇后的离开,似乎抽走了他一大半的精神气。
剩下那一小半,则是留给了他们夫妇二人的心血————大明王朝!
皇后的葬礼,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分小殓、大殓、上尊谥等多种流程。
帝后崩后归葬山陵,称“大行帝后丧礼。
加之这位皇后娘娘,心地仁厚,福泽世人,更加为她的葬礼增添了不少麻烦。
如小殓之时,太祖爷持天子之剑,宛如疯魔一般严禁任何人靠近他的妹子,动辄砍伤他人。
若不是太子爷及时苏醒,跪在他面前声嘶力竭的呕血哭嚎,惊醒了陷入疯魔中的太祖爷,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此刻,朱雄英才觉得,太祖爷是个有些有肉的人儿。
好在自那以后,太祖爷仿佛认清了自家妹子已走的残酷现实,不再横生枝节,皇后的葬礼也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凡朱雄英所见之人,皆身着素服,至于诸王龙孙,则是身穿白衣,披麻戴孝。
葬礼之中,朱雄英也终于见到了他的假想敌,皇四叔朱棣。
只是,这个龙行虎步、相貌英武的男人,此刻却是面容憔悴,满脸悲戚,见到朱雄英后,男人还伸出铁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示安慰。
这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朱某人破天荒地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
不为其他,至少朱老四对皇后娘娘的感情,是真挚的。
这位皇后娘娘啊,对待诸王龙子,视如己出,多有照拂,也难怪朱老四如此哀伤了。
除朱老四外,朱雄英还见到了朱老二秦王朱樉,朱老三晋王朱棡,朱老五周王朱橚,朱老六楚王朱桢,朱老七齐王朱榑。
这七位皇子,在太祖爷发动渡江之战,北上伐元时均已出世,因此人称“渡江七子”。
诸多皇子中,无疑他们七人受到皇后娘娘的照顾教导最多,与皇后娘娘的感情最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皇后娘娘可能并不是生下他们的母亲,却无疑是养育他们的母亲。
此刻母亲病逝,哪有儿子不悲痛欲绝的。
就连感念她恩德的宫女们,都自作了一曲悼词,在太祖爷默许之后,哀伤的悲悼始终响彻在整座紫禁城。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万斯年。”
“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伴随着这凄婉悲怆的哀悼声,京城内的寺观开始击响了低沉悠扬的钟声,按制应有三万杵,终日回响在整座京师上空,更是增添了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时间转瞬即逝,皇后娘娘出殡之日很快到了。
出殡,即将帝、后的棺椁由皇宫安葬到陵园之内,需天下缟素,百官送行。
但,出殡当天,却是雷雨大作,百姓皆是冒雨跪倒在泥泞之中。
眼见道路泥泞难行,百姓为此受苦,礼部尚书刘仲质平日里素来老成持重,却在此刻犯了糊涂。
“皇上,今日雷雨交加,狂风肆掠,并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实在是不宜出殡啊!”
老人几乎是冒着风雨赶到了龙撵之前,整个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天降大雨,狂风肆掠,电闪雷鸣,乃是不祥之兆!
但他的这番善心,却险些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
“继续前行,若是误了时辰,朕要你们所有人,给皇后陪葬!”
龙撵之上,一道淡漠沙哑的声音传来,却是吓得众人肝胆俱裂。
刘仲质并未体会到太祖爷口中的警告之意,反而颤巍巍地跪倒在了泥泞之中,声嘶力竭地劝谏道:“皇上,皇后娘娘生前福泽世人,母仪天下,定不愿见到她的子民因自己受累啊!”
这本是一句歌颂皇后慈德昭彰的好话,但在此刻,落入太祖爷的耳中,却是那么的刺耳。
“刘仲质,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锦衣卫何在?将刘仲质……”
太祖爷话还未讲完,一名大和尚快步赶到近前,高声喝道:“皇上,大喜啊皇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令太祖爷忘记计较此人打断自己说话的罪过,反倒疾声追问道:“泐秀才,喜从何来?快说!”
原来,这个大和尚叫宗泐!
原来,他就是自己的师傅!
朱雄英举目望去,只见宗泐大和尚立于天地之间,任凭风吹雨打,高声诵念道:“雨降天垂泪,雷鸣地举哀。”
“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皇上,这天降大雨,乃是上天在哭泣;这电闪雷鸣,乃是上天在哀悼!”
“今日皇后出殡,雷雨大作,电闪雷鸣,乃是西方诸佛在默默为皇后娘娘送行啊!”
太祖爷闻言欣喜不已,大声叫好道:“好好好!快!继续前行!切莫误了时辰!”
不得不承认,泐秀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清楚太祖爷笃信佛教,于是故意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太祖爷不喜才怪!
朱雄英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和尚,心中充满了好奇。
这个大和尚,倒是真有意思啊!
见刘仲质还跪在地上,泐秀才上前一把扶起了他,将其拉到一旁,二人目送着送葬队伍继续缓缓前进。
“刘大人,今日你可真是着了相了!”
大和尚感慨万千地出言道,语气之中却是不见多少责备。
一个肯为百姓冒死进谏的朝臣,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刘仲质长叹一声,转头向大和尚恭敬行礼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宗泐大和尚摆了摆手,无所谓地答道:“随手之举罢了,这天,马上就要晴了!”
刘仲质:“???”
似乎是为了验证宗泐大和尚的说法,顷刻之间,雨过天晴。
众人:“???”
你娘咧!
你这嘴巴开过光吧!
朱雄英满脸惊骇地看着大和尚,心中暗自敲起了鼓。
这个大和尚,究竟是个什么神人?
在他目瞪口呆之中,大和尚急忙对身旁众人低喝道:“快谢恩!”
随即大和尚跪在地上,满脸感激地高声喝道:“皇后千岁……”
刘仲质有样学样,跪地高呼道:“皇后千岁……”
百姓也不是傻子,群臣更不是傻子,急忙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皇后千岁……”
“皇后千岁……”
“皇后千岁……”
朱雄英:“!!!”
我家师傅,真牛逼!
龙撵之上,竟陡然传来了一阵大笑。
只是这笑声中,夹杂着些许悲痛。
太祖爷缓缓下了龙撵,望着雨后初晴的高空,似乎想要寻找他的妹子藏在何处。
“妹子啊妹子,咱就知道你舍不得咱,舍不得标儿,舍不得英儿!”
“你放心,咱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一定会的!”
“若是你能再叫咱一声‘重八’,那该有多好啊!”
皇后娘娘尚未病危之前,分封就藩的“渡江七子”之六王便着手赶回京师了。
即便太祖爷心中十分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提前知会六个就藩在外的儿子。
毕竟,他不愿见到自家妹子最疼爱的七个儿子,在她病逝之时,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那未免也太残忍了!
其实按照太祖爷亲手制定的规矩,朝廷对诸位藩王的待遇并不算低,甚至可以称为宠渥优厚。
但规矩就是规矩,诸位地位尊崇的藩王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凡亲王每岁朝觐,不许一时同至,务要一王来朝,还国无虞,信报别王,方许来朝。
此条规矩,名为“二王不得见”,以免其狼子野心,暗自互相勾结,推翻中央统治。
凡亲王及嗣子,或出远方,或守其国,或在京城,朝廷凡有宣召,或差仪宾、或驸马、或内官賫持御宝文书并金符前去,方许启程诣阙。
此条则是出卖他们的人生自由了,不管藩王准备去哪儿,准备做什么,都必须提前向朝廷打报告,以便中央朝廷随时掌控他们的行踪!
说到底,现在的太祖爷虽不至于防备六个儿子,但他总得为自己百年以后,接替自己的儿孙着想。
毕竟,明初的这些藩王,可并非是日后那些混吃等死的猪猡,而是个个手握重兵的强横塞王!
但藩王不奉诏书,不得进京。
哪怕是生下他们的亲妈死了也不行。
但二王不得相见,更不得私下见面!
哪怕是曾经的亲兄弟死了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