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无声地殿中, 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就如先前的许多年里她会在他小睡醒来时所做的一样。
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开口:“宁沅着人来传了话,说宫中已收拾妥当,臣妾随时可以回宫,大抵是想让臣妾回去一道过年。臣妾便先回去了, 姐夫好好养病。”
随着她慢条斯理的话, 他的神情一点点绷紧了。待她说完, 他不可置信道:“你……不陪着朕了?”
夏云姒轻笑一声:“宁沅已然坐稳皇位, 臣妾为什么还要陪着姐夫?”’
“你……”他情绪激动起来,不可置信被愤怒掩去,又被更深一层的不可置信覆盖。
他连连摇头:“你从前分明说……”
“不然姐夫如何会放心地将帝位给宁沅呢?”她直截了当, 懒得听他多费口舌。
他便一口气被噎在了胸中,怒目而视, 不知多久才缓下来,化作一声冷笑:“好, 好得很。”
他说:“为了皇位,你终究还是算计了朕。”
她静静看着他,将他眼中那份哀伤尽收眼底。
可当真是够了。他做得仿佛他多么信她, 却被她反手捅了一刀一样。
这几个月下来, 他隔三差五便会出现的怀疑与试探, 他怎么就忘了呢?
那些试探,于她而言无一次不是致命的,只消她说错一句话, 大概就要命丧于此,他怎么还能反倒显出这样的神情?
“姐夫可真是善于自欺欺人呢。”她戏谑道,“不过姐夫惯是这样,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仿若未闻,也不再看她,目光望着床帐的顶子,重重地吁出气来:“是朕错信了你。”
她刻薄冷嘲:“不怪姐夫。到底是臣妾殚精竭虑谋划出来的,若还不能将姐夫收入囊中,臣妾这些年可都白活了。”
“也罢……”他再度叹息,多了许多认命的感觉,“皇位,迟早都是宁沅的。”
夏云姒懒得与他争了。这个男人,一辈子都这样善于自欺欺人。
皇位迟早都是宁沅的。是啊,宁沅是他的嫡长子,他便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觉得皇位迟早都是宁沅的。
可她若不进宫,焉知宁沅能不能活到现在,即便活下来了,又焉知他会落入怎样的养母手里!
若是贤妃还好,若是燕妃、顺妃那样时时只拿孩子做算计的,宁沅大概只会变成下一个宁汜。
她只笑道:“宁沅会是个明君的,他不会让姐姐失望。”
他仍旧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目光怔忪,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懒得探究,但也不打扰他的出身。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一度的喟叹,说出的还是那句:“是朕错信了你。”
她静静听着,他口吻幽幽:“朕还以为,你与皇后一样。朕还想过……日后让你与皇后皆入帝陵合葬。”
“哦——”夏云姒如梦初醒般地拖了个长音,“说起这个,臣妾倒险些忘了一事。”
他锁眉看向她,她的笑靥完美如旧:“姐姐原本安置在帝陵中的棺椁,宁沅已着人迁出,另建陵寝安葬了。”
“什么?!”他惊得撑坐起来,“这逆子……”
“姐夫别怪他。”她轻然一笑,笑音一如从前般动听,“实在姐姐生前留有遗书,道实在不想与姐夫合葬,免得来世还要再做夫妻。”
“不可能!”他的呼吸愈发急促,眉心紧紧皱起,面容变得狰狞,“不可能!你姐姐温柔善良,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遗书……”
“是啊,她纵使只为不让宁沅为难,也不回留有这样的遗书!”
她压抑数年的怒火终于窜起,令她猛地离座起身,咬牙切齿间,连笑容也变得诡异:“那姐夫怎的不想想,姐姐那样疼我,如何会让我入宫!”
他满目愕然:“那你……”
“姐夫没想过吗?”她冷笑涟涟,“那姐夫可真是自欺欺人到了登峰造极!”
姐姐如何会让她入宫呢?姐姐一直都在劝她:“别为我去记恨。我还为你备好了嫁妆封存在椒房宫后的库里,你该有你的美满人生。”
她每一次都沉默以对,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直至最后一日,她才告诉姐姐:“于我而言什么才算美满人生,不是姐姐说了算的。”
然后她问她:“姐姐,你恨吗?”
“告诉我,你恨吗?恨不恨贵妃、恨不恨后宫,恨不恨……恨不恨他?”
姐姐怔然良久,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让姐姐费神了,可又必要得到这个答案,便继续旁敲侧击:“这个疑问我在心底埋藏已久,若你不坦白告诉我,我怕是后半辈子都要执念于此,无法平静过活,唯有遁入空门解此执念了。”
终于,姐姐大哭了出来。
她说:“我恨。阿姒,我恨……”
“我恨贵妃、恨昭妃……恨这后宫,也恨他。”
她哭得愈发凶狠:“我日复一日都在想这些事情!我多怕死后与他合葬帝陵,来世便还要与他做夫妻!可我又怕葬入妃陵便要再见贵妃与昭妃,永不得安息!”
夏云妁哭得泣不成声,夏云姒从未见过她这样。
在她的印象里,姐姐素来温婉,却并不怯懦。可这一刻,她却完全被怯懦占据了,崩溃却又无力应付。
她便抓住了姐姐的手:“姐姐,不会的。”
“你怕贵妃昭妃去妃陵搅扰你,我就让她们都滚出去。”
“你怕与他合葬帝陵来世便还要做夫妻,我……”她哑了哑,“我还太小了,姐姐先委屈几年,日后我让姐姐迁出来。”
“不,阿姒……”夏云妁满目惶恐,枯瘦的手紧紧将她反握住,“你在想什么?你如何把我迁出去?你别想胡想那些,别把自己搭进来。为了他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