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齐州府城的喧闹逐渐平息。沉英守在段胥床边握着他的手,焦急又忐忑地给他擦着头上细密的汗珠。大夫刚刚给段胥处理过伤口又重新包扎了,此时段胥面色惨白,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眼珠在眼皮下飞快地转动,不安逐渐上升到顶点,他声音极其轻微地开口说话。
沉英俯下身去,便听见段胥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思慕……贺思慕……
沉英想,他娘死之前也是这样喊着他的名字的。
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他心里不断地祈求着,祈求他的亲人不要再离他而去。他以后练功再也不偷懒了,下一次危险来临之时,他要好好地保护三哥。
段胥微弱的呼声散入风中穿过无数山与河,落在了贺思慕的耳边。
“他在喊我。”
贺思慕此时已经离开了丹支,她在玉周城中,一片黑暗里唯有腰间的鬼王灯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她轻声说道,“这个时候终于知道喊我了。”
这是虚生山的山顶,或许是整个玉周城景色最好的地方,一边望去是玉周城城内如大雪覆盖的白色房屋,一边便能看见万家灯火的人间烟气,一半人间一半鬼域。她把她的父母合葬在一座坟墓中,葬在这里。
她蹲下来靠着墓碑,便如他们生前她靠着他们的肩膀似的。在外面她是万人仰望万鬼畏惧的鬼王,但是在这里她仅仅是某人的女儿。
“好久没来看你们了。我马上就要替你报仇了,爹,你瞧你这让人不省心的,被人算计的家伙。还要你的女儿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贺思慕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她三百年前一笔一划写工工整整写下来的他们的名字,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了。三百年好像也不是很长的时间,她好像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忽然清醒,三百年就已经过去了。
“我真是不明白晏柯为什么如此想当鬼王,这些年我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儿能让我对鬼王这个位置提起兴趣的理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鬼王是什么?王座之上,唯有牺牲。”
那些争夺王位的恶鬼,竟没有一个懂得。
贺思慕抬头望着夜幕,手指在曲起的膝盖上敲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就是牺牲么,再失去段胥一个又能怎样呢?他也不过是所有牺牲里,很平常的一部分。”
大概只是因为这个人太过鲜活热烈,所以让她难过。此前她从未把死亡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她短暂地忘记了他是人,忘记了他会两鬓斑白,化为枯骨。
既然是凡人,明天死和活了几十年之后死有什么区别?都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生死往复,这世上以后还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不过我可能要再等几百年才能遇到下一个结咒人,只是几百年,我也还是等得起的。”
贺思慕靠着墓碑,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鬼王灯,轻笑着说:“这么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嘛。”
漫长的沉默,黑夜里起了萧瑟的北风,把树木吹得沙沙作响。丝线缠绕在天地之间,将贺思慕的长发和衣袂吹得飘舞,发丝拂过她的眼睛和唇角。
“天要冷了。”贺思慕低声说道。
——你的手真冷啊,不过我捂捂,就暖和了。
“他总是很温暖的。”
“他还说,要在玉周城里盖一座彩色的宫殿呢。花里胡哨的,没想到他会喜欢这种东西。”
“我还没学会骑马,上次从马上摔下来了,他说以后要再教我。我说我不骑马不肯学,其实我是觉得有点丢脸,我作为凡人的时候好像很笨拙。”
贺思慕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然后又沉默了。心上好像岩浆顺着地裂的缝隙渗出来,四处横行焚草烧木。
她慢慢把额头抵在坚硬的石碑上,轻声说:“爹、娘,我最近好像变得很奇怪,我以前就这么怕孤单的吗?”
“娘,其实我去找过你的转世。是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小姑娘,我看着她走远了,最后也没有跟她说话。她会有新的人生、爱人和孩子,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不是你。我为你们立了墓碑在这里,但是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你们了,我永远也找不到你们,我现在说什么也根本听没谁能听见。所谓离别就是这么一回事。”
“段胥也是一样,段胥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段胥了。”
贺思慕站在她父母的墓碑前,等到晨曦初现的时候,她把带来的美酒洒在了墓碑上,轻声说:“这酒我有味觉的时候喝过,是佳酿。”
“没有鬼王灯我也能赢。不过我这样做,你们应该会对我很失望罢。”顿了顿,贺思慕说道:“或许我根本不适合做鬼王。”
然后她慢慢伏下身去抱住墓碑,紧紧地抱着墓碑,低声喃喃道:“我也不想做鬼王。”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记忆过于久远,她已经快要记不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声音和样子了。贺思慕轻轻笑起来,她直起身来,便还是鬼界那喜怒无常的强悍鬼王。
“好罢,我会好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