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静元怔了怔,她小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贺姑娘吗?是前些日子住在我们段府,和我一起去看马球,我哥哥喜欢的那个贺姑娘?”
贺思慕点点头。
段静元咽咽口水,再次开口:“你是……伪装成人的恶鬼,还是个……恶鬼头头,是吗?”
贺思慕再次点点头。
段静元抓住画轴的手握紧了,她说道:“今日你救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是贺姑娘……你能不能放过我哥哥?我哥哥是个好人,他没干过坏事没杀过好人,你去索别人的命吧!”
贺思慕闻言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她偏过头说道:“我不索你哥哥的命,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是爱人?真的爱人。”
段静元呆立当场,仿佛看见了人鬼恋的戏本子活过来。
“至于要我放过他这件事,你该同你哥哥说,只要他愿意,我没有意见。不过我是恶鬼的事情你哥哥一早就知道。”
段静元想,这还是真的戏本子套路。
此处离段府有些距离,于是贺思慕坐在鬼王灯上带着段静元从南都上空飞过,奔段府而去。夜幕低垂间华灯初上,段静元小心地伏在灯杆上,恐惧又惊叹地看着熟悉的街巷和人间烟火,无数人来来往往,一排排灯笼照得人间如同银河。
她小声赞叹着,突然一个微小的颠簸,她不由得慌乱抓住了贺思慕的手腕,立刻又慌得放开。
贺思慕转头瞥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段静元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的手好冷。”
“我是死人,自然如此。”
段静元看着风中贺思慕的侧脸,再看了一下底下遥远的地面,小心地伸出手去扯住了贺思慕的袖子。
贺思慕余光看了一眼握住自己袖子的手,轻轻地笑起来,没有说话。
“贺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死了,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你毕竟带我在南都游玩了许多日,一一教我颜色,在吴婉清面前有意维护我,而且你也是段胥的妹妹。”
段静元有些迷惑,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想不明白,她问道:“所有恶鬼都像你这样温柔么?”
这次贺思慕转过头来了,她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掉,目光严肃。那种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死亡的可怕气息再次涌来,段静元一哆嗦。
“狼就算救了羊一百次,狼也还是狼,羊也还是羊,这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人不该对恶鬼抱有过高的期待,恶鬼善也好恶也好,活人遇见就该逃跑。”
段静元顿时不知道自己拉着她袖子的手是不是该收回来。
“……不管怎么说,你是鬼我哥是人,人鬼殊途,我不会让我哥再继续和你在一起的!”
贺思慕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不回应,就只是驾驭着鬼王灯直接落在了段家的庭院之中,段静元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贺思慕撤去了她身上的障眼法,段静元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立刻转过身提着裙子跑掉了。
贺思慕悠然地看她跑进段胥的院子里,她慢慢地走过去,便听见段静元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应该是在向段胥哭诉今日的遭遇。
“王上。”
贺思慕转眼看过去,便见颜璋出现在她身侧,深深行礼。
“王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么快?”
“那个活人很是不行,禁不起折腾。”
“那把他丢回他家去吧,记忆处理干净。”
“是。”颜璋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段胥的院子,说道:“王上,您总是这么维护活人,可他们也没念您什么好。”
“要他们念我好做什么,我难不成还需要他们立庙供奉祭祀?”贺思慕转眼看向颜璋,说道:“你的那个人,到岁数了么?”
颜璋点点头。
贺思慕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摆了摆手,颜璋便退下了。
颜璋是魈鬼殿主,魈鬼殿中皆为女子,且红尘女子数量最多。生前遭男人轻视玩弄,死后便最爱玩弄男人。
颜璋生前有个深爱的男人,那人负了她致她毁容惨死。她化为恶鬼后便在那男人每次轮回转世长到十八岁时去勾引他,最终害得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这已经是多少世了?三十世有么?
有许多世,那人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人。轮回转世这么多次,他早就不是最初那个辜负颜璋的人了,这样的报复早就失去其意义。
颜璋知道么?或许她是不想知道。
贺思慕长叹一声,轻轻一跃坐在了段胥的院墙上,正好看见段静元拉着段胥的手问他:“哥,贺姑娘她是恶鬼,你知道吗?”
段胥目光抬起来越过段静元,落在坐在院墙上的贺思慕身上,贺思慕微微一笑。他收回目光,安抚性地拍了拍段静元的手,柔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你还喜欢她?你还和她在一起?恶鬼是吃人的啊!”
“这世上,有时候人吃人比鬼吃人可怕多了。”
“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贺姑娘,贺小小她是恶鬼,她怎么能是你的爱人呢?人鬼殊途,人为阳鬼为阴,和她在一起肯定会折损你的。你好好想想,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肯定还要娶妻生子的啊。你不为自己想,也为爹娘想想吧……哥,你看戏本子里的人鬼恋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啊!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好不好,你和她分开吧!”
段静元苦口婆心地一通劝告,最后几乎是在乞求了,仿佛是一心要把她的三哥救出苦海拉回正途似的。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眸总是澄澈见底,含着笑意,仿佛什么心事也不藏。此刻这双眼睛也是如此,平静得如一潭浅而清的池水。
他十分干脆地说道:“好啊。”
三哥答应了。
段静元想,三哥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心中的石头仿佛落了下来,落到一半却又悬住。
“三哥,你说实话。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她了吗?你这次没有骗我么?”
她的三哥在黑暗的夜幕下背对着灯火,她突然觉得他神情模糊,看起来遥不可及。
段胥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然后笑意盈盈地说道:“静元,你心里已经清楚,又何必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