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马球场的站立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你看你看!三哥打了头杆了!”段静元拉着贺思慕的手摇晃,兴奋得不行。
段胥与马仿佛浑然一体,稍微一动作马便配合着他的行动动作,和他一样灵活而从不避让。他平日里便像是在剑鞘里的剑,嬉笑无害不喜争执,但一上马球场那剑便离鞘而出,两面开刃,锐不可当。
毕竟公子们学骑术是为了修身养性,为了炫耀出风头,段胥学骑术是为了生存和杀人,哪怕后退一步他也活不到现在。
“莫要在这里喊叫,有失体统。”吴婉清教育段静元道。
这片观台上坐的都是达官显贵,各个席位间有竹帘遮挡,视野好又不至于沾染马球场上的尘土。那些高声的欢呼都是从下面靠近马场的站立观台上发出的,那边的观众显然身份不至于段家这样显贵,故而怎么尽兴怎么呼喊。坐在这华丽观台上的贵人们显然就体面得多,叫好也叫得优雅妥帖。
段静元委屈地说道:“嫂嫂,我忍不住嘛。”
“这次来前你保证过的,在席位上不会大声喊叫。”
“……要不还跟往年一样,我到下面去看,三哥肯定是要打中头筹的,三哥打中头筹我再上来。”
吴婉清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你啊,年年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每次都说不下去。最后还是下去惹一身灰。你想去就去罢。”
段静元便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拉着贺思慕往沿着台阶往下面走,边走边说:“快快快,我们去下面,下面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包管你尽兴!”
“我也没想喊。”贺思慕说道。
她堂堂四百多岁的鬼王,也不是没看过打马球,早过了会尖叫欢呼的岁数了。
“你怎么会不想喊呢?过会儿你一定会想喊的!”
段静元兴致勃勃地说着,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带着她来到下面的观台上,混入了人群之中,刚刚站定时便看见段胥又击中一杆,将球从自己的半场调到对方的半场去,那漂亮的马技引得众人拍手叫好。段静元立刻松了贺思慕的手,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好!三哥!三哥打败他们!”
贺思慕环顾着身边如段静元般呼喊的人群,他们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冲击着她的眼睛,她在脑海中迅速搜寻出这些颜色的名字。
绯红、朱红、妃色、雪青、杏黄、天蓝、绛紫……
她的目光转向了球场,和段胥望过来的目光对上。他骑在马上,抹额上浸了汗,发带在风中飘舞,被无数风的丝线所纠缠。
阳光强烈得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将他身上衣服上金银丝的图案浇得闪闪发光,如同宝石如同火星。他眼睛里盛着光,盛着无数雀跃人群里的她,笑得意气飞扬。
这幅艳丽画卷是什么颜色?
贺思慕想她学了,这些颜色她才刚刚一一学习过,这天空、树木、花朵、观台、人们身上的绫罗绸缎、他的衣服、他的马匹,这些她明明都认得突然却一个也说不出来。这些明媚的颜色组合成此刻,组合成天大地大和他,她就像是突然语塞一般,能够想到的词语尽数消失。
段胥便在这盛夏阳光的瀑布中笑着举起手,拇指和食指伸展,中指、无名指、小指卷曲,做出一个手势,这是他与队友们约定的战术,场上纵马的少年们便变化了阵型。
贺思慕的脑海中闪过他这个手势的含义,代表天干中的“丙”。
丙者,炳也,如赫赫太阳,炎炎火光,万物皆炳燃着,见而光明。
他转身纵马而去,尘土飞扬,在三人的夹击中带着彩毬向敌方的球门发起冲击,在重重围困中灵活游走,然后突然——将彩毬向后一推。那彩毬从交错的马腿之间而过,落在段胥一队的一个年轻人的杆下。年轻人已经卡住了最好的位置却无人防守,一杆将那彩毬挥进对方的球门之中。
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呼声,喊着:“头筹!头筹!”
段静元也喊着:“三哥!漂亮!”
马蹄的击打让整个场地震颤着,周围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震颤仿佛从空气和土地中浸染进贺思慕的皮肤,融进她的血液里,让她温热着,沸腾起来,仿佛听见自己逐渐嚣张的心跳声。
陌生而日渐熟悉的心跳声,就像他胸膛里那颗心那样剧烈地跳动着。
段胥的球杖划出一道弧度,被他架在肩膀上,他回头笑着看向她,仿佛在等她表扬。
贺思慕安静了一刻——或许不是安静,只是适应那热烈的冲动。然后她也笑起来,像她身边那些活了不过几十年的凡人一般高高地举起手,在温暖的阳光下挥动着,浅红色的靴子跳离地面,她将手附于嘴边大声地喊道:“段舜息!头筹!”
那尽情的仿佛燃烧般的呐喊,仿佛热风吹散冰雪,万物燃灼而见光明。
她身边那些人活了不过几十年,而她或许不过只活了这一瞬。
为了这个与她生命相连的,倔强的明艳的,执着的不顾一切的,疯狂而光明的——
她所爱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