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九再回到滩涂村时, 村子被滔滔河水淹没,旁边的山体还有塌方的痕迹。
她怔然地看着不断拍打着岸边的河水, 水很深,昏浊不堪,水里还飘荡着游尸水鬼。
河岸边, 停着七重楼船,缜隐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鬼啸, 不断地驱使着游尸水鬼上岸。可作为水里的鬼物, 又怎么可能上得了岸。
南离九知道,缜隐是想派它们去找苏情。
她朝着滩涂村走去, 想要看看滩涂村是否在水下,想看看葫芦井是否还在。
七重楼船上传来喊声:“南离九——”
南离九半泡在水中, 扭头望去,见到缜隐出现在甲板上。
缜隐问:“你见到我家小情儿了吗?”
南离九说:“她是旱魃,没那么容易死,总会回来的。”她说着,继续朝滩涂村走去。水很快没过她的头顶,沿途遇到的游尸水怪纷纷避让。
水底满是淤泥和沉在水底的杂物, 滩涂村的房屋全部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
河水浑浊,能见度非常低, 她凭着记忆又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葫芦井。
葫芦井连同旁边的死去的古树一起塌了下去,陷坑里, 还能看到砌井的砖石。
南离九潜进去,在满是淤泥和白骨的坑底不断地翻寻,她像一只钻进泥里的泥鳅,在淤泥中不断地钻寻,找到的除了井砖就只有杂物和被水流冲过来的尸骸。没有赫连令臣的三途剑,没有龙池的鱼龙符,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地下的水脉和地气都消失了。这处风水穴眼,移位了。
南离九不死心,一直找,直到把这里摸了个遍,也没找到赫连令臣和在池的丝毫痕迹。
她从水里出来时,七重楼船已经走了,河畔边还有还留着尸犼的气息。
苏情进化成犼回来了,缜隐等到了她的小情儿。
南离九站在河畔,望向身后的山脉,山上草木尽枯看不到半点生机,树叶落尽,露出光秃秃的树枝和嶙峋的山石,宛若一具横卧的死尸。地气泄尽,生机灭绝。
一条葬有真龙的龙脉,没有了。
南离九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知道赫连令臣去哪了,不知道龙池去哪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她怔然地站在黑水河畔,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昏浊的河水看着河里飘着的白骨、游尸、水鬼和这疮痍满目宛若地狱的人间世界,突然觉得能够一了百了地死去竟是那么幸福,不似现在,看不到任何希望。
她转身离开黑水河,进着南边走去。她得去找龙池的分水剑,她要杀尽星月宗和太极宗的人,她得给自己“活”下去的目标和希望。
云州变成了真正的绝地,没有一个活人,处处皆是旱魃肆虐过的景象。
南离九见到这些景象便知道苏情在由旱魃进化成犼的过程中,出了差错,导致她不得不离开进化的风水穴,吸食活人血液为进化提供能量。
她可以肯定,苏情出差错,肯定和黑水河畔的龙脉移位有关。
南离九穿过云州,来到秦州。
秦州城已经变成一座死地,尸煞的煞气浓浓盘踞不散,尸犼留下的煞气让秦州地界,那些保持得相对完好的尸体发生了尸变。城镇村落,山间野地,到处游荡着刚尸变的僵尸。它们无魂无魄无知无觉,全靠煞气支配,搜寻着流有热血的活物。
龙池身死之地的废墟被挖地三尺地翻了个地朝天,有人为的痕迹,也在精怪挖掘的痕迹,南离九把废墟翻了一遍又一遍,什么都没发现。她往秦岭去。秦岭郁郁葱葱,鸟语花香,与山下阴气肆掠煞气遍布的人间地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秦岭山脚下立着两块巨大的界碑,一块是由幽冥鬼帝所立:“禁入,违者诛!”
一块由妖宗所立:“妖宗圣地,擅入者死!”
山下有妖修把守入口,见到南离九,把她迎进山里。
翠仙姑见到南离九,便向她打听鱼龙符的消息。她说:“就算身死魂散,血肉无存,她是睁眼出世了的,又沾着你渡过一次雷劫,她的那根仙骨总会留下,可是,仙骨和她的分水剑都不翼而飞。二狗子说,鱼龙符飞进了滩涂村的大阵中,没过几个月就发生剧烈的地震,龙脉移位,我隐隐觉得,这事跟小孙孙有关。”
南离九不是龙王宗弟子,对鱼龙符知道得极少,并不知晓鱼龙符秘密,但先有黎明雪,再有翠仙姑,都怀疑龙池还活着,她想总是有几分道理的。可是,她与龙池结过魂契,除非龙池身死,否则魂契不会解除,她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龙池的功行未圆,一旦身死,难逃烟消云散的下场。
南离九想去相信她们说的龙池还活着,可她没办法骗自己,没办法骗自己魂契还在,没办法骗自己龙池没死。
她离开秦岭,去找分水剑,去找龙池的仙骨。
不管龙池是生是死,分水剑和仙骨,没那么容易损毁,她总得找到这两样,求个清楚分明。
南离九不甘心,满心悲愤恨怒。
黎明雪说凡人无辜,没得选择,她不该滥杀。
可无妄城的人,是死绝了的。
在她独自面对幽冥鬼界大军时,他们杀绝了无妄城最后的一点人。
那时候,有谁想过无妄城的凡人无辜,有谁伸过援过,有谁哪怕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刀子落到别人身上时,不去想别人是否该死,只想斩草除根,当刀子落到自己身上时,喊着无辜,便想脱罪,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们做为始作俑者,祸延云州和秦州,致使数千里地生灵绝迹鬼怪横行,凭什么星月宗和太极宗还能坐享山清水秀灵气浓郁之地?要死,大家一起死,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地狱,没道理让他们踏着别人的鲜血坐享富贵太平。
南离九再入太极宗地界。
这次,她迈过界碑,踏进太极宗地界,便将身上的煞气外放,将那些埋下地下没腐没烂的尸体挖出来将煞气和尸血灌进尸体中。尸体得了她的尸血和煞气,纷纷发生异变,宛若钢针般的白毛长出来,长出獠牙和锋利的长指甲。它们是死物,支撑它们“活着”的是她给的那点血和煞气,为了保持存活,它们本能地追逐着血食,但凡是流有热血的动物,都是它们的食物。
杀孽太多,会有天劫降下落在她身上。
她不需要用自己的手杀人,她不断地挖坟掘墓,把那些尸体变成僵尸,让它们去杀人,用那些僵尸的煞气去污染这天下的山山水水。她大量地制造僵尸,僵尸四下咬人,传染尸毒,被僵尸咬过的人,变得非人非尸,沦为吸血的怪物,若是谁把他们杀死,平地起尸。煞气,渗进尸体的骨头里内脏中,剖开尸体,挖出来的骨头都是黑的,挖出来的内脏都溢散着煞气,剧毒的尸煞,能把活人变成尸物。
仙门中人觉得幽冥州离得远,可以肆意祸害,可以随时抛弃。
她要让他们知道,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她要让他们知道,幽冥州的灾难也会落到他们头上。
南离九有太多太多的不甘不平,有太多太多的悲怒和怨愤,充斥在她的胸腔里宛若飓风下的浪滔,汹涌澎湃起伏难平。
她不想成仙,她不想飞仙上界,她只想拉着他们一起给她陪葬。
她满身罪孽,她是祸孽天下的尸修,是天下僵尸之祖。
南离九没再用自己的手杀一个人,但她走过的地方,可以说是生灵死绝,就连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鱼,都因四处凌虐的尸煞之气而遭难,要么死去,要么,尸变。
太极宗派出高阶修士出来平定尸乱,南离九刨开千年古墓,割破自己的手腕将大碗鲜血灌进尸体的嘴里,又再灌注进大量的尸煞进去,再以炼尸术将其炼成来去如风可以轻易杀死凝婴境修士的飞尸,其中一具飞尸在连续吸食过几位太极宗元婴境修士的血以后,进阶成了旱魃。
旱魃统领数万僵尸浩浩荡荡地奔向太极宗宗门之地。
太极宗上下,人心惶惶。
云天宫和妖宗的夹攻,仙云宗趁火打劫,明雪仙子的报复,以及南离九的屠城,使得原本位列十大仙门的太极宗元气大伤损失惨重,太极宗地界以外的基业,几乎全遭扫荡,就连太极宗原本占领的地界也大幅缩水,纷纷被云天宫和周围的势力侵占,大量依附太极宗的家族和中小势力纷纷改投别宗,就连一根绳子上的拴着的同盟星月宗,也因被南离九毁了宗门驻地而迁往遥远的极西之地。
南离九只差一步就快修炼成尸祖,不死不灭身,她甚至能够源源不断地炼化出大量的僵尸,不要说元气大伤的太极宗,就算是号称天下第一大宗的仙云宗,应对起来只怕也会相当吃力。
孙鹤自然不愿再拿自己门下弟子去填南离九。
他发檄文,向全天下讨伐南离九,细数她祸孽天下苍生的罪过,并且,叩请天下第一大宗门出面拯救苍生危难。
黎明雪接到了孙鹤的檄文,也见到了太极宗派来救援的人,她轻飘飘地把太极宗呈上来的文书扔回去,说:“僵尸,集天地怨气而生,这怨从何而来?这恨又从何而来?南离九过秦岭,可有伤过一人一妖?偏偏进入你们太极宗地界就祸孽天下了。自己造的孽,自己担着去,我仙云宗护卫的天下苍生里不包括你们。一个连奶娃儿都不放过的宗门,又什么资格喊自己可怜,跑出来摆正义!滚!”直接下令把太极宗的人赶了出去不说,她对太极宗的回复,也向天下人传达。
有其他宗派上门来劝黎明雪,太极宗纵然有过错,但不该让太极宗境界的所有人都陷于绝地,被南离九所害。
黎明雪虚心受教,说:“我师父和大长老都闭关了,不如,请贵派的太上长老迎战南离九,我黎明雪亲自执飞仙塔为贵派大长老掠阵。”
前来的各宗派,纷纷以仙云宗为天下魁首的名义,肯请仙云宗出山,你一言我一语把仙云宗架上去,意图逼仙云宗出面对付南离九。
黎明雪想让仙云宗占稳天下魁首的地位,就得挑起这个担子。可让她派仙云宗弟子去和南离九打,那是再多人命都不够填的,最大的胜算也就是拼掉飞仙塔镇压了南离九。她说:“南家修的是杀伐之道,她们原本镇着鬼门,杀的是幽冥鬼界,维护的是天下苍生。可有些人有些宗门杀得南家绝了后,杀得无妄城全部死绝。南离九独守孤城,以一人之力独挡幽冥鬼界百万大军,差点拼死幽冥鬼帝,她临死之前把无妄城最后剩下的那一点人送走,然后义无反顾地殉了城。在座诸位当时都派有门下弟子在大松山,相信都很清楚无妄城里最后的那点人是怎么死的,又与哪些人有关。”
“太极宗,星月宗,与无妄城,与玄女宫,与南离九,是灭门灭城的血仇,是一个不留、斩草除根的血海深仇。为着这两个宗门,去和南离九硬拼,需要拿多少人命去填?南离九身负天星盘,天星盘下,尸山骨海,百万伏尸,说句实话,她弄出来的那些僵尸和天星盘下镇过的东西比起来,什么都不是。她的仇报了,恩怨了了,恨消了,也就了了。冤有头,债有主,欠下的血债,总是要还的。”
黎明雪把到仙云宗来请仙云宗出面的人挡回去后,再次去找到南离九。
要找南离九,是真不难找,往太极宗地界去,看到哪里的煞气遮天蔽日,一找一个准。
黎明雪是在太极城外的山头上找到南离九的。
南离九站在山头上,浑身煞气外溢,猩红色的眼睛,长长的獠牙,苍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撩了起来,雪白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黎明雪以飞仙塔镇身保护自己,才敢靠近南离九。
她在南离九旁边的岩石上坐下,望向山下遭到僵尸屠戮的城治。
大晚上的,城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直传到城外的山上。
她凑近南离九,在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一片朦胧雾色,那双眼睛没有凶狠暴戾,有些淡淡的茫然,更多的是像浸染满伤悲,仿佛随时要哭,又像是把眼泪都流尽的样子。
她轻叹声,说:“南离九,小池子的胆子小。”她说完,扭头,果然见到南离九扭头朝她看来。
她轻笑一声,说:“你好歹留点人性,别让她回来,见到你,都不敢认,吓得扭头就跑。她跑起来挺快的,很不好逮。”
南离九想到龙池总来惹她,然后拔腿就跑,但每次都跑不掉的模样,嘴角微微动了动,想笑,心里宛若被撕扯的疼,眼里染上湿意,伸手摸去,摸到的是血,冰冷的血,不再是鲜红色,而是透着几分死气的暗红。她说:“她死了,我亲眼见到她死在我面前。我的心头血已经凉透了,那团热血,已经变成了死血。我能死而复生,是因为我喝了她的血,与她结了魂契,是她给我的命。她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她问黎明雪,“来杀我的?”
黎明雪懒洋洋地托着下巴,说:“打不过,懒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