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清回到了他刚刚入宫的时候。
一个九岁孩童的脑袋里, 装着积累了数年的学识, 他写得一手好字、懂得如何理账、熟读史书,又有着很是丰富的管理经验。
他想,如果他能一路往上爬,像是柳提督或者是陈大人那样, 在手中有了足够的权势……那么他就能助得小姐一臂之力了,就能在小姐面临一切困难的时候, 都在背后向小姐伸出援手,小姐也就不必再过得那般辛苦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 贺穆清努力了七个年头。
九岁入宫, 十岁入内务府,十二岁受陈顺赏识, 十四岁成为内务府的二把手, 十六岁宫外赐府。
宫里的人都说他像是蹬了天梯, 青云直上,顺风顺水。
当十六岁的时候, 他身为陈顺的左右手, 掌管着一半的内务府事物。
很多事情都要经由他的手, 名副其实的手握重权,至少是大内的生意, 他可以替小姐说上话了,甚至在陈顺的默许下,他可以直接替陈顺出面与各个富商们商谈事宜。
宫中的人都知道他办事利落、狠厉无情,就是四五十岁有些资历的老太监, 也要叫上他一句“贺大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一个人。
他记得在他十六岁这一年的秋天,顾家兄弟将会葬身海难,顾家会陷入危机之中。
对于是否要为顾家兄弟做个提醒,他想了又想,只有他是知道未来的,贸然将这样的事情变着法的提醒他们,恐怕也不会得到他们的重视,可能还会叫别人觉得他心中魔障,更重要的是……如果顾家兄弟没有葬身海难,那顾家就不会遭受危机,小姐也就……不需要他的帮忙,不会依赖他手中的权势了。
他知道失去了父母,这对小姐来说必定是极大的打击,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自私一回。
带着就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腌臜思绪,贺穆清选择了默然看着顾家兄弟葬身海难,一去不复返。
果不其然,九月初就传来了顾家兄弟海难而死的消息。
贺穆清的手逐渐握成了拳,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自己激动地心情。
他终于要去见小姐了,在小姐最是脆弱的时候。
守孝的日子是漫长的,他知道未来会有孙旭带人出海,大内的香料根本不会有所耽误,于是自己做了主张,叫人通知了九叔,大内的生意将会与顾家继续,让他们不必担心。
不少人觊觎着顾家的财产,想要向他的小姐提亲,他便背后里使计,如果是官员则挖出他们身上的脏事交给东厂,如果是商人家庭则想办法阻了他们的财路,总之,想要打扰到小姐生活的人,他全都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十二月终于到了。
贺穆清的府邸离顾家不远,他日日都期待着小姐的孝期能尽快过去,他好也寻个由头去与小姐相见。
他会对小姐好的,他的一切都是小姐的。
待孝期过了的那日,贺穆清特意换了一身精神的锦衣,腰间追着香囊和青玉玉佩,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让自己处于一个最好的状态之中。
今日要去见小姐了。
他的心脏期待地跳跃着,隐忍了七年的时光了,他终于能见到小姐了。
在小姐最是脆弱、最需要人支撑的时候去见小姐。
然后把他能给的,都给小姐。
在他从前最灰暗的时候,小姐就像一束光,而如今,他要去做小姐的一束光。
贺穆清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卑鄙,但,他不是一如既往的,卑鄙么。
就算是卑鄙,他还是激动到指尖都在轻轻地颤着。
顾宅之外,有不少人围着。
贺穆清心中不悦,竟然又是有如此多的人,前来打搅小姐。
他步子不大不小,走进了人群,还未说上一句话,就听见有人说道:“顾家大小姐孝期刚一过竟然就自缢身亡了!真真是个可怜的人儿哟!”
轰隆一声巨响,贺穆清像是被惊雷击中,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心脏似是都不再跳动了。
他瞪着一双眼,怔怔地冲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着。
顾家大小姐孝期一过就自缢身亡了。
身亡了。
静了两秒,他才蓦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听到了什么。
身旁的小太监发现了自家主子的不对劲儿,试探着问了一句,“大人……”
“啪”的一声巨响,贺穆清几乎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那小太监被抽得似是魂儿都飞了出去,直接晕头转向地倒在了地上。
贺穆清的手里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疼,所以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
小姐死了。
小姐……死了。
他呆滞在原地,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脸往下流,又滴落到地上。
他抬手,看着自己这一次保养得极好的一双手,没有茧子,没有疤痕,干干净净的一双手。
他看到有透明的眼泪落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小姐死了。
小姐死了啊。
贺穆清的嘴唇都在抖动,他的思想已经凝固住了,大脑几乎无法运转丝毫。
只是一直重复着:
小姐死了。
那日许多人都瞧见了,那个刚刚满了十六岁就被太皇太后下旨宫外赐府、就连宫中嫔妃们都竭尽全力去巴结的贺公公,像是发了疯一般挤开了人群,冲进了顾家的大宅,抱着顾家大小姐的尸首又笑又哭,嗓音尖锐,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冷然,顾宅的管家刘九想将他们分开,却被他动手打翻在地,到了最后发丝散乱,一双眼睛肿得无法见人。
“小姐,穆清对不起你。”
京城里边的人谁不知道,贺公公把这么句话念叨了上千遍。
贺公公抱了顾大小姐的尸首,吻了顾大小姐的尸首,最后还不管不顾地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势,将顾大小姐的尸首带走了。
顾大小姐着实可怜。
死了父母、叔父,自己也跟着去了。
就是自己都随父母而去了,还要被一个太监玷污到如此程度。
贺穆清历来规矩的发丝凌乱着,他府里的小太监们见了都不敢多说出一个字来,只管把顾家大小姐的尸首抬进了自己主子的房间里。
也不知主子是要做些什么。
贺穆清进了房间,栓了门。
他看着小姐那张因为自缢而有些扭曲骇人的脸,抬手轻轻抚过了脖颈上的勒痕。
干裂的嘴唇稍稍上挑了一下。
他轻轻地喃着,“小姐,你为何做这等傻事啊……”
“不不,不是小姐的错,全是穆清的错,穆清不应该明知事态的发展还那般放任,是穆清太自私了……这是……这是上天对穆清的惩罚。”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都流尽了。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甚至都有些不正常了。
七年的处心积虑,七年的念想,七年的期盼,全都破灭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贺穆清执起了小姐的手,好冰。
冷的。
那冰凉的温度通过他们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肉,直接窜入了他的体内,冻得他浑身僵硬。
“若是能再来一遍就好了,穆清不会再犯错了,小姐也会原谅穆清的吧。”
大概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求,他又重新回到了十六岁之初。
在自己的府邸中醒了过来,贺穆清瞪大着双眼,思绪混乱得如同一团乱麻,他坐在床边,坐了许久许久,才将以前的记忆全都捋顺。
如果不救下顾家兄弟,小姐就会自缢而亡。
他坐在雕花大床的旁边,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脸。
眼睛甚至还能感觉到之前哭到眼泪流干的酸涩感,眨眼都觉得像是什么在卡着眼皮。
离顾家兄弟出海遇难还有半年的时间,让他来想想,怎么才能避免这次海难。
如今日本与当朝联系日渐疏离,已经有数年不曾派使团来到大周朝,而大周朝作为□□上国,断没有主动派遣使团去日本的理由,贺穆清便与太皇太后提议,差去往日本的富商携带国书,以达成外交目的。
太皇太后准许,并且让贺穆清同礼部共同选出值得信赖的富商前去日本。
顾家兄弟早年去过数次日本,早已有了经验,贺穆清便与礼部的人提议,叫顾家兄弟前往日本。
不日,诏书与国书一并由贺穆清带去了顾家。
富商出海经商,再是富裕,也是只富不贵的,而如今这般有了诏书与国书前往日本,那就等同于富商的外衣上贴了层金,地位在众多富商之中已经变得全然不同了。
他们是受过皇命、为了两国外交而出使日本的富商。
面对这样的机会,没有人会拒绝。
八月顾家兄弟顺季风出海,前去日本,九月回京。
这次再也没有什么海难,顾家兄弟也好好地从日本回到了京城之中。
贺穆清得知了顾家兄弟一切平安之后,这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
这次应该不再会出什么错了。
他在自己十七岁生辰那天大设生辰宴,身为极受荣宠之人,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不去露脸也会送去贺礼,顾家兄弟自然也是要赴宴的。
贺穆清特意差人送去了自己的话,说是想要见见顾家两兄弟的儿女。
府邸之中歌舞升天,他叫府中的小太监在将顾大小姐引到了僻静处,远远地见到了那熟悉的身影,见到了那带着笑意的面容,他满心都是欢喜的。
“小姐。”
他这样轻声唤道。
顾大小姐回过了身,在见到他那张极是漂亮的脸时双眼中有惊艳闪过,“你是……?”
胸膛震颤着,他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攥了攥,用希冀的眼神看着眼前叫他朝思暮想的人,“穆清,贺穆清。”
那一抹惊艳骤然转变成了惊异,还隐隐有着厌恶的情绪混杂其中,“啊……贺大人。”
小姐这是……厌恶他?
尽管那厌恶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却也逃不过贺穆清的眼睛。
贺穆清自认为衣着得体,态度也叫人瞧不出异常来,全然不懂为何小姐会露出这种表情来,叫他简直是遍体生寒。
他忍着心中简直要破膛而出的汹涌情感,压着嗓儿说着,“穆清府上有一只赏赐下来的波斯猫,小姐若是觉得宴会无聊,可随穆清同去。”
顾大小姐后退了一小步。
贺穆清的神色变了又变,就连呼吸的速度都变缓了。
“贺大人费心了,小女子从宴席之上遛出来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恐怕父亲会着急,就先告退了。”顾大小姐轻声说着,得体地冲着他行了一礼,“从安,我们回去吧,别叫父亲担心。”
说完就离开了。
只留下贺穆清僵硬的站在一旁,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住了。
他身旁的小太监被自己主子的这副模样吓得不敢说话,在小太监眼里,他永远都是处事得体的,何曾像今日一样失态过?
陪着贺穆清在原地站了许久,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开口,“大人……?”
贺穆清这才猛然回过神儿来,阴冷的眼神往声音的来源处一扫,小太监头皮一麻,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颤着身子不敢再说些什么。
原以为自己今天少不了一顿责罚,小太监极是紧张,却只听到了渐远的脚步声。
“你歇着去吧。”
小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歇着?他们这等人只能有“偷懒”的时候,哪儿能有“歇着”的时候呢!
贺穆清越想越是觉得难受。
那个在他下跪的时候温柔地告诉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小姐,怎么可能会待人如此冷淡?怎么可能会听说他是贺穆清之后眼里露出厌恶?
那不就是嫌弃他是个太监么!
小姐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
一定是因为他太过唐突了,小姐一定不是厌恶他的太监身份,只是厌恶他唐突地搭讪吧。
贺穆清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以后慢慢找机会接近小姐就好了。
还会有机会的。
日后,京中的上流圈子中,不少人都发现,曾经连赴宴都不喜的内务府二把手开始在京中常设茶会了,每七日设茶会一次,吟诗作对,也是一番风流雅事。京中富贵人家的子弟皆爱参与茶会,顾家大小姐也参与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