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清的膝盖又肿成了那样, 一时半会儿是没法正常下地走路了, 顾和以喜欢他,当然也是会心疼他,就嘱咐了他多休息两天,以后再忙, 养好了腿才是最重要的,不用太着急了。
江纭这半日一直在九叔给安排的客房中休息, 顾和以考虑了半天,才决定还是以自家生意为重点, 先去见江纭, 稍晚一些再去见见自家弟弟。
用过了午膳,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 她就自己去了江纭那边, 因为有想问江纭的事, 所以没叫采文跟着。
来到房前,她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江纭, 是我。”
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而后门开了,另一侧的江纭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如墨般的长发没有全然束起,有几缕顺着肩膀搭下来,冷清之中略显慵懒。
气质实在是太好了。
顾和以不知道他是本来就是这副性子,还是因为被人“从后面破了身子”才会变成这副性子, 总之……能有这种气质实在是太难得了。
江纭侧身垂眸,稍一扬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来,嗓音清亮温润,“大小姐,请进。”
可能是在风月居时早就习惯了与女子共处一室,也可能是知道顾和以对他并无其他想法,所以完全没有避讳与一个女子独处。
顾和以就更不客气了,撩了一下衣袍,直接进了屋,还一点儿也不客气的给自己搬了一把靠背椅,稳稳的坐了下来。
反正这是她家,她是主子。
“我现在才想起来,”顾和以一边儿说一边儿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指肚一摸,还带着温热,“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顾和以,希望咱们以后可以相处愉快。”
江纭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或者是至少已经知道了她的姓氏,却还是点了点头,“顾大小姐。”
顾和以捻了捻手中水杯,就想到了昨日的茶水和身体的燥热,毫不避讳地直接问道:“昨日我在风月居中所喝的茶水,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直接问到了这种问题,她是一点儿也没带害羞的,反倒是让江纭微怔了一下。
江纭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见她不像是明知故问的样子,也不像是要以这茶水而与他找事,眉头稍稍向上一扬,“昨日大小姐身旁那个名叫贺穆清的小仆,没有与大小姐讲明么?”
顾和以也有些发怔,她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你昨晚叫他到了一旁去,就是说这件事?”
“呵,看来他确实没有和大小姐讲清楚了。”江纭一直带着微笑弧度的唇稍微向上翘了一下,“奴昨日与大小姐初见,直接就说这等事不太好,便叫他转告大小姐,青楼倌馆这等烟花之地,酒水皆是有着助兴之用,大小姐昨日喝了两杯茶水,身子会有些燥热,不过却不伤神志,只要多饮些水或者沐浴一番就能缓解。”
顾和以若有所思地喝了两口杯中温热的清水,润了润喉咙。
这贺穆清,真是胆子变肥了,别人托他转达的话,他竟然都敢不告诉她了。
虽然她也能猜出一些贺穆清不告诉她的原因,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开心就是了。
心里稍微不爽了那么一小下,她在江纭面前也不好一直纠结别人的事,将杯中的水喝了个光,她起身,“你现在方便直接出门吗?我带你去那铺子和铺子后面的小院看看,你长期住在那儿的话,小院的装潢布置都按着你自己喜欢的来吧。”
江纭也跟着起了身,轻轻点了点头,“奴随时可以出门。”
“你不用奴啊奴的,我听着别扭。”顾和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这番似曾相识的话,又让她想起了贺穆清来,“不用把自己当奴。”
江纭跟在她的身后,双手依然像之前一样交叠着放在身前,白玉一样骨节分明的手极是好看,让顾和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双手的主人自然也是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也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中又觉得有趣,头一次见到有人不盯着他的脸,而频繁盯了他的手好几眼。
采文替他们备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就来到了后门桥那边。
“喏,这就是咱们的铺子。”顾和以大摇大摆地领着两人进了他们的铺子,铺子已经打理干净,所需的架子、柜子之类的几乎都已经备好,就差将制好的香品都带到这边来了。
江纭四处看了几眼,口中夸赞道:“大小姐品味真好。”
这夸赞的话,用他那种波澜不惊、几乎不带语调的口吻说出来,真是叫顾和以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反而觉得像是敷衍的奉承。
于是她轻声笑了,“若有富家小姐来购香,你夸赞她们容貌的时候,还是得稍微带上点儿温度才好。”
江纭先前是清倌,只需温润淡泊地弹琴即可,越是高冷神秘,就越是叫人抓心挠肝地想见见他其他模样,无需和客人你侬我侬地轻声言语,自是对那种真情实感地吹捧没那么在行。
他点点头,唇角弯弯,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知道了。”
声音还是不太带着情感。
顾和以笑着摇了摇头,她没继续说这个问题,而是打开了连着后院的小门,踏了进去。
小院不大,一共就只有三间房,不过江纭自己一个人住肯定是绰绰有余的,顾和以这么瞧着,觉得还有能有一间房改成库房,将香品存在这里一些,也好省的总是需要从京郊的作坊那边往这边运。
她带着江纭把这三间房全都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最是宽敞的一间说道:“这间就装成你的卧房吧,你需要什么,习惯用什么,都与我讲,我都帮你备齐,另外两间房大小差不多,拿出一间来当做库房存放香品,剩下那一间就你自己处理吧,你看看想要怎么装,都和我讲就行。”
这一遭对于江纭来说,一直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小时候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记得大概是家穷,他又生得模样好看,就被买到了风月居。清倌培养不容易,从小他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到现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琴技已经了得,像他之前那样的清倌,若想赎身,价格不菲。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被人赎身。
一个清倌,在风月居那种地方,弹弹琴、下下棋,偶尔画几张拙作,因有技能傍身,又不必遭受千百人的践踏侮辱,也是怡然自得了。
谁想过转眼之间就被人强行侮辱,清倌变红倌,一直在风月居待下去,免不得像其他红倌一样日日接客的结果。
日日接客,与被人赎身之后困在宅中,像是个宠物一样豢养着,供不知是男是女的主子玩乐,说不出哪个更差一些。
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有了第三个选择。
当他看到顾和以那双纯粹欣赏的眼眸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了。
昨日他随着九叔去了客房,言谈之中也知道了,替他赎身的是做香料生意的顾家大小姐,顾家兄弟二人在去年一夕之间没于海难,这种在京中广为流传的事,他身处风月居自然是听说过,甚至就连顾大小姐那“抛妻弃妾”的言论都有听人议论过。
是个大胆的女子,当时他就这般想。
如今一见,便知道之前在风月居听说的一些风言风语全然是假,这样一个落落大方、偶尔古怪精灵的女子,又怎可能是众人口中的“妒妇”呢?
叫他一个从小倌馆中出来的人,给香品铺子做伙计,也亏得顾大小姐能想得出来。
总之是他占到了便宜。
眼前的房间还是空旷着的,落了些土,看起来也不算好,但如今却是他独住的房间了,若能顺利的话,他日后可能会在这里住上几年,甚至是十几年。
江纭瞧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忽然有了那么一种感觉,那个受辱的日子似乎忽然就与他远去了,以昨日为界,他的一生已经划成了前后两部分。他垂下了眼眸,轻声道:“能有独立的住处,我已经很感激大小姐了,装潢与用度无需讲究,大小姐随意安排吧。”
顾和以“唔”了一声,“也好吧,叫我随意安排的话,我就都交给九叔去准备了。”
她随后量了一下这三间屋子的大致尺寸,拿了前面铺子里的纸张和毛笔,以水润湿了毛笔,然后直接在墨块上涂了涂,沾上了些颜色,以数字在黄麻纸上写下了尺寸。
这般不讲究的直接用沾了水的毛笔去润湿墨块,江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就算只是商贾之家,好歹也是个大小姐,怎么就这么的……嗯,放荡不羁呢?
若是叫一些个古板的读书人见到了这么个用墨方法,非得气地说不出话来。
“关于咱们卖的香品,我提前稍微讲两句。”顾和以站在铺子中,从柜台后面拿出了几块香牌和几包佩香来,没直接递给江纭,而是放在了柜子上,往前推了一下,推到了江纭的面前,“咱们的香呢,有一些会是市面上不曾有过的味道,日后也争取每一季都上一款新的香,这两日你就先燃香了解一些这几款的味道。”
风月之所一般都是会大量燃香的,江纭对于各种香料或是合香,自是非常了解,他从柜子上拿起了一包佩香,轻轻嗅了嗅,“味道确实是好。”
自家的香被人夸奖,顾和以当然是高兴的,她笑了笑,颇为得意地道:“那是自然。”
王奕和这么些年来自己瞎琢磨的合香,平心而论还是很不错的。
她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个小纸包,每个纸包上都已经标好了对应的名字,放到了柜台之上,“这几样香你都带回顾宅,这几天先挨个的闻闻味道吧,我先叫人把后面院子所需全都备齐,你再来这边住下。”
江纭把柜台上的几个小纸包全都收好,“明白了。”
“嗯,那咱们就先走吧。”顾和以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忽然一亮,“江纭,你吃过清宁街上的丁香馄饨么?”
采文在一旁一听,就知道自家小姐又想吃那丁香馄饨了。她在顾和以身边伺候的时间不算长,可那丁香馄饨可真是没少吃。
江纭摇头,“在风月居时,我很少出楼,所以未曾尝试过。”
顾和以状似可惜地一叹,抬手轻轻在他的肩膀处拍了两下,“带你去尝尝人间美味,不虚此生啊。”
采文简直是忍俊不禁,她怎么都不明白,为何小姐会对那丁香馄饨这般喜爱。
……
直到午时,九叔才回了顾宅。
回了顾宅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已经听说了顾和以与贺穆清两个人搂搂抱抱不清不楚传言,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昨天知道小姐去风月居带江纭回来只是为了铺子,刚刚放松下来,怎么就又出了个贺穆清和小姐的传言?
他知道顾和以带着江纭去了铺子那边了解情况,也知贺穆清被顾和谦罚跪了两个时辰,此时正在自己的房间中休息,就趁着顾和以不在,直接去寻了贺穆清。
贺穆清见到了九叔,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要下床,被九叔按了下肩膀。
九叔拍拍他的肩膀,又自己搬了椅子过来,沉吟了一下,缓着声音说道:“你这孩子一直聪慧,应该知道,我为何特意过来见你吧。”
“穆清自是知晓的。”贺穆清早就料到九叔会来找他,已经提早想好了自己的说辞,“关于小姐与穆清之间的传言,皆是些风言风语,想来是穆清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仆就得到了小姐与九叔的重用,所以为人所妒忌,才会引发了事端。给小姐造成了这样不好的影响,穆清心中过意不去,一定会查出是谁最先这般谣传的。”
他神情真挚,大大方方地看着九叔的双眼,不躲也不闪,端的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九叔知道他对顾和以极为忠心,可是也不确定他的忠心到底是因为喜欢顾和以,还是只是因为感激顾和以。他稍稍眯了下双眼,确认般问道:“你所说的,可是真心实意,对小姐没有动其他的心思?”
贺穆清忽然想到了昨晚的轻吻,还有那个拥抱。
他的心脏忽然快速地跳了几下。
他想大大方方的承认,想让自己这卑微的喜欢被大家认可,可是他知道这不能。
随后他点点头,违心地应着,“穆清绝无其他心思。”
“嗯,那好。”
九叔说得松快,叫贺穆清心中松了口气,忽而又听到九叔继续说道:“我会寻个合适的时间,将你的心思转达给小姐,叫小姐放心的。”
刚松了口气的贺穆清忽然顿住,好在没有在脸上露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来。
该怎么说呢,姜还是老的辣?九叔虽然并非是在宫里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成长的,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经过了不少事,也不是说糊弄过去就能糊弄过去的。
从九叔口中转达给小姐,他贺穆清对小姐一点儿那种心思都没有……小姐如果真的有些喜欢他,会不会很是失望?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可贺穆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反驳九叔,只能回答:“那便劳烦九叔了。”
九叔起身,将椅子放回了远处,伸手搭上了房门的扶手。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年纪轻轻就聪慧稳重的男子,心下有些复杂,若单单说贺穆清的仪表和能力,倒也是能配得上小姐,只可惜出身太差,只是一个被捡回了顾家的小乞丐,若是贺穆清与小姐真的有了些什么,传出去恐怕会叫人笑话。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缓了缓神,才道:“你既然跪了两个时辰,腿上疼痛,就先歇上一日吧。”
说完,就离开了贺穆清的房间。
贺穆清心中思绪万千。
因不想让小姐知道他那卑劣的心思,也不想让九叔发觉他们的不对劲儿,所以他从未承认过自己对于小姐的喜欢,同样小姐也从未真的与他讲过“喜欢”二字,可如今……
九叔却要去对小姐说明他并不喜欢小姐。
他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去做了。
屋中叫他觉得有些闷热,就重新穿上了床边的鞋子,撑着膝盖剧痛的腿出了屋,来到了庭院中,进了小亭,轻轻靠着小亭的柱子,出神地望着已经泛出了新绿的庭院。
清风吹拂过来,惬意到让他打了个呵欠。
如果这时候小姐能与他一同坐在这里就好了。
他不自觉地又去想到了顾和以,又想到了昨日在廊下亲昵举动。
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快地休息了,他虽然膝盖疼痛,可心情是非常愉悦的,眯起了双眼,感觉到阳光洒在自己的身上,不多时就进入了浅眠。
也说不好过了多久,一阵交谈声将贺穆清从浅眠中带出,他揉了揉眼,就听庭院里有声音说道:“这么早就用了丁香馄饨,倒是有些不知晚饭该何时用了。”
清清润润,是江纭的声音。
贺穆清的脑子瞬间清醒,立刻就反映了过来,这是小姐与江纭一同出了门,还一起去了小姐最爱的那丁香馄饨摊吃了馄饨。
心中有些发酸,昨日小姐还对他搂搂抱抱,今日却又与其他男子一同出行了。
他想,如果自己直白的告诉了小姐,他喜欢小姐,那小姐就会只单单对他自己一个人好么?